袁彌昌:從實事求是到大破大立:一國兩制的理論與再實踐
上一篇提到一國兩制已進入深水區(2021年4月27日,〈舊制度、大革命與深水區〉),意思是重點時期到了,阻力每每會更大,但是這也是中央決意取得突破的時候,明顯看到其破立思維已貫穿於整個布局。然而,這種歷史觀和改革觀在國內固然是主流,但換轉在歷史觀和哲學基礎殊不相同的香港與一國兩制之上,情況可沒有這麼簡單。
破立思維在港的延續與深化
有評論指出,改革開放40多年,中國經歷着一個個「破—立—破」的螺旋上升過程,正如列寧所說:「發展是按所謂螺旋式而不是按直線式進行的。」這也是筆者常說的唯物辯證法中「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規律和發展過程。誠然,假如「破」就是批判,改變舊有思維方式,「立」就是講道理。主動適應社會主要矛盾的變化的話,那麼港人肯定十分歡迎。
同樣地,假如中央真的根據「發展是按所謂螺旋式而不是按直線式進行的」來認識和實踐的話,中央治港亦肯定會一帆風順。只不過,「破立」在中國大部分時候卻指向政治整頓或整風,這對於一個不受制約的強勢國家來說,是相當普遍的事,但久而久之,領導人以至人民都會認為,國家是這樣一路走來和強大起來,並逐漸形成一種相應的歷史觀。
在全面落實「愛國者治港」原則之前,這種破立思維早見於中央的治港政策之中。筆者認為,歷年北京治港思路的多次軟硬調整,其實就是破立思維的一種反映。
我們可以看出不論是軟或硬,都是機械性,甚至絕對化的,不同時期之間基本上是沒有連貫性的,而且一個時期很大程度代表着當時主政者的長官意志,因而相當硬性,但往往最後都不了了之──當然這也算得上是一種螺旋式的發展,卻看不到螺旋上升過程,反而形勢日趨惡化。最後,只能將失誤推到國家安全和意識形態上面,一邊打着鄧小平的「愛國者治港」的旗號,另一邊卻行「大破大立」式的「左」傾政策。
實事求是:一國兩制的哲學基礎
為此我們有必要回到鄧小平的一國兩制的設計:鄧小平認為「實事求是」是一國兩制思想的哲學基礎,他認為一國兩制作為一種戰略思想的提出有一個前提,就是在思想方法上必須從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出發,為此必須糾正長期的「左」傾錯誤。根據毛澤東〈改造我們的學習〉一文,「實事」就是客觀存在着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觀事物的內部聯繫,即規律性,「求」就是我們去研究:
我們要從國內外、省內外、縣內外、區內外的實際情况出發,從其中引出其固有的而不是臆造的規律性,即找出周圍事變的內部聯繫,作為我們行動的嚮導。而要這樣做,就須不憑主觀想像,不憑一時的熱情,不憑死的書本,而憑客觀存在的事實,詳細地佔有材料,在馬克思列寧主義一般原理的指導下,從這些材料中引出正確的結論。
不難理解,其實鄧小平早就料到,如果他不事先講清楚,回歸後肯定是左派治港,到頭來又會犯下「左」的錯誤,解決問題不從實事求是、尊重現實出發。所以鄧小平也說道:
我們解決問題的辦法要使三方面(中、英、港)都能接受。如果用社會主義來統一,就做不到三方面都接受。勉強接受了,也會造成混亂局面。即使不發生武力衝突,香港也將成為一個蕭條的香港,後遺症很多的香港,不是我們所希望的香港。
──近年的政治發展不幸地證明了鄧小平的先見之明。
真實與虛偽 自詡與自欺
目前北京之所以在香港重大體制問題上得以大破大立、長驅直進,最大原因固然是勝負已定,但很大程度也是人們此際不想理會政治,而且疫情亦帶來了一種虛偽的安全感,讓北京覺得大局已定。
此外,北京成竹在胸,認為只消修改選舉制度,之後便能夠恢復行政效率,到時候再加快起樓,搞好財富再分配,香港問題便會迎刃而解──這除了是一種簡單歸因之外,說穿了其實只是多年來評論人士的論述而已,不一定經得起事實的考驗,可是目前北京卻以這些「根據」來指導其判斷實踐和制度設計,情况令人擔憂。
事實上,目前特區政治出現了一個詭異的狀况,儘管中央與港府在這一段日子,抗疫和其他方面也交出了成績,但在市民心中的印象卻持續低迷,一點也沒有好轉。筆者認為這與中央大破大立的作風和政策有關。要不是中央貫徹這種破立思維,執意將原有制度與反對勢力連根拔起的話,香港政局理應重新正常化,而不是處於當前這種當權者自我感覺良好,但在市民心中的印象毫無起色的異常狀態。
夏寶龍發表關於「愛國者治港」的講話時也談到:「完善香港選舉制度,就要多考慮如何推動實現定分止爭、凝聚共識,從而把各方面力量匯聚到發展經濟、改善民生這個第一要務上來」,但依照事態發展,實在看不出有定分止爭、凝聚共識的可能,而要做到這一點,當局所需要的是實事求是,而不是將所有問題諉過於意識形態之爭。
當茶垢被洗得一乾二淨
大家應該還記得1995年李瑞環的「紫砂茶壺論」,他在2000年再解畫時說:「當時有很多不同的解說,我也說說我本來的意思。本意就是要真正的、正確的認識香港、管好香港,並不容易,不要麻痹大意,不要自以為是。」說到底還是離不開實事求是這句話,一旦偏離了一國兩制便無從說起。
依照李瑞環的說法,今天「紫砂茶壺」裏面的「茶垢」已被洗得一乾二淨,卻衍生出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其實他也曾提到:「許多事,你不理解就不自覺,就很難把好東西堅持下來,也很難說你去掉的是好是壞」──茶垢全洗乾淨後,人們很快就會搞不清楚「去掉的是好是壞」,什麼才是「好東西」,分不清什麼是話語口號,什麼是現實,這實際上已牽涉到認識論的問題。
現實不再是觸手可及,政治淪為教條主義的自我實現的預言,卻隨時會車毁人亡,這將會是大破大立時代治港的最大考驗。
文章原刊於《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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