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碩:金國岳飛為何沒能留下《滿江紅》
作者:中國國家博物館副研究員林碩
興定五年(1221年,南宋嘉定十四年),金宣宗下詔處死在南征中功勛卓著的駙馬爺僕散安貞,後人常將之與南宋抗金名將岳飛相提並論。查閱二者的人生軌跡,確有不少相似之處。
一、僕散安貞與岳飛之間的異同
首先,僕散安貞與岳飛均是沙場宿將,統帥三軍突入敵境,為朝廷屢立奇功,可最終的結局都是含冤莫白,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齎志以歿。
其次,岳飛遇害後,其子岳雲和女婿張憲被處斬於鬧市。僕散安貞的兩個兒子亦與其父同日被斬。
第三,二人生前都曾擔任過樞密院「樞密副使」之職。然而,從地位上看,岳飛又比僕散安貞略遜一籌。前者雖然名列南宋「中興四將」之首,世人以「岳王爺」尊稱。但岳飛生前的爵位僅僅是「武昌郡開國公」,並非王爵;所謂的「鄂武穆王」乃系後世君主累加追封。
相對而言,「金朝岳飛」——僕散安貞的身份更加煊赫,地位也更穩固。
岳飛在紹興十一年(1141年,金皇統元年)四月擔任樞密副使之時,已經被解除了軍權,事實上是明升暗降;四個月後即被調離,當年歲末遇害。
反觀僕散安貞,官拜樞密副使之後,行院於徐州;繼而擔任左副元帥、兼行參知政事職權,兩次率部南征,可謂集軍政大權於一身。
更重要的是僕散氏作為女真豪族,自金太祖完顏阿骨打時代就與皇族世代完顏氏通婚。
以下是僕散安貞家族與皇室的通婚情況:
高祖僕散胡闌將女兒嫁與金太祖,即後來的宣獻皇后。曾祖僕散背魯之女婚配給金太宗。父親僕散揆迎娶金世宗的韓國大長公主為妻。僕散安貞則在金章宗的安排下與邢國長公主喜結連理,成為金朝的「四駙馬」。
縱觀僕散一門,可謂累世皆國戚。從這一點上看,僕散安貞及其家族作為「外戚專業戶」的身份和女真開國門閥所積累的人望,明顯勝過岳王爺在南朝的地位。
僕散安貞生活的金宣宗朝,國事已然江河日下,再不是當年吞遼滅宋,「搜山檢海捉趙構」的強盛時期了。北方崛起的新興蒙古不斷向金朝發起挑戰,東北、華北各軍、州相繼淪陷,金中都(今北京市區西南)暴露在蒙古的兵鋒之下,無險可守。
二、「興定南征」中的黃蘄之役
貞祐二年(1214年,南宋嘉定七年)為避其鋒芒,金宣宗只得率領群臣渡過黃河,退守河南汴京(今河南開封),史稱「貞祐南遷」。
眼見金朝國事日頹,南宋朝廷也有所動作:在和蒙古商議結盟的同時,尋找種種借口延宕交付歲幣(銀三十萬兩,絹三十萬匹)。
臨安趙家君臣的做法惹怒了金宣宗和權臣術虎高琪,雖然金軍在同蒙古鐵騎的較量中處於下風,但自認為重操舊業,討伐老對手南宋如同探囊取物一般。於是,興定元年(1217年,南宋嘉定十年),在術虎高琪的部署之下,金朝宿將完顏賽不在信陽等地同宋軍交戰。
金宣宗的戰略目標是「南攻北守」、「以戰養戰」:先集中優勢兵力在短期內迅速攻破南宋的江淮防線,榨取更多的歲幣以充盈國庫,再抽身應付北境的蒙古。
至此,宋金兩國自1208年(南宋嘉定元年,金泰和八年)之後維持了十年的和平宣告結束
起初,金宣宗認為南宋軍隊會像此前一樣不堪一擊,面對女真鐵騎會如同羔羊一般迅速亮出白旗,甘心情願地支付巨額歲幣,重演「嘉定和議」故事。
金宣宗把如意算盤撥的噼啪作響,派遣開封治中呂子羽持國書前往臨安,本以為南朝會乖乖就範,實現自己「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戰略計劃。
豈料宋寧宗君臣看穿了金朝已是強弩之末,決計抵抗到底,絕不屈膝議和
為了打破僵持局面,興定三年(1219年,南宋嘉定十二年),金軍從東起淮水,西至關陝綿延數千里的戰線上同時進軍,兵分三路攻入南宋,這便是歷史上著名的「金軍三道攻宋之戰」。
為了確保戰事的順利進行,金宣宗特意任命在山東鎮壓紅襖軍領袖楊安兒起義的僕散安貞為「左副元帥、權參知政事職權、行尚書省元帥府」,指揮唐州、息州、壽州、泗州等處行元帥府軍馬,由東路南侵。
四駙馬僕散安貞果然不負眾望,率領麾下猛將紇石烈牙吾塔、納蘭胡魯剌等人先後在安豐(今安徽淮南)、濠州(今安徽鳳陽)各地接連擊潰宋軍,一路勢如破竹,兵臨長江采石磯(今安徽馬鞍山市西南)
南宋朝廷對此惶恐不已,迅速派李全穿插到金軍後方,斷其歸途。李全,山東濰州人,正是被僕散安貞鎮壓的紅襖軍領袖楊安兒的妹婿。在他的號召下,逃匿江淮之間的紅襖軍余部群起相應,並趁紇石烈牙吾塔部在渦口(今安徽懷遠)渡河之際將其擊潰,方才化解危局。
興定五年二月辛未,不甘失敗的金宣宗再次命僕散安貞主持南征,目標是攻略南宋江防重鎮黃州(今湖北黃岡黃州區)、蘄州(今湖北黃岡蘄春縣),而這一帶正是當年岳飛負責布防的區域。
曾幾何時,岳家軍讓女真人發出了「撼山易,憾岳家軍難」的慨嘆;但時移世易,此時駐防黃、蘄的宋軍再不是八十年前那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隊伍。
金軍方面,早在出兵之前,僕散安貞就和部將們利用近兩個月的時間謀划進軍路線;戰事一開,三戰三捷,連克凈居山、洪門山以及宋軍重兵把手的險隘黃土關(今湖北麻城以北)。
至當年四月間,再次飲馬長江,攻克黃、蘄兩州,其中最大的收穫莫過於擒住趙宋皇室男女共七十餘口,是自從「靖康之變」後金軍最大規模的虜劫行動。
僕散安貞正是憑籍此戰威震江淮,然而「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黃蘄之役的勝利也為四駙馬日後的冤死埋下了伏筆。
事情的起因是僕散安貞在攻入宋境之初,原本延續女真的屠戮政策,所到之處哀鴻遍野。但唯獨對趙宋宗室和來降的南朝精壯降卒網開一面,尤其是對前者更是禮遇有加。消息傳回汴京,在朝中引發了種種非議,直接導致僕散駙馬被冤殺。
三、僕散安貞被指「通宋」
通常情況下,處置敵方戰敗士卒有遣散、收編、殺害等幾種手段。面對數以萬計的宋軍精壯戰俘,很多人建議像戰國時期秦國大將白起在長平之戰後的做法——坑殺。即使不殺,也要就地遣散。
任何人都清楚一個基本事實:以當時金國偏安河南、淮北的國力根本無力供養如此之多的戰俘;這是顯而易見的。弔詭之處在於:這位四駙馬並未採取去遣散、殺降等做法,而是精壯戰俘和趙宋皇族悉數帶回。
按照《金史》記載:僕散安貞對宋軍精壯之士「釋而不殺」,收為己用,主要是考慮到他們深諳宋境風土,經常投桃報李,出謀獻策。
然而,這種大規模的容留敵方降卒的做法,很容易使人聯想到東漢末年的權臣曹操在青州收編黃巾軍的舊事。
按《三國志·武帝本紀》所載:「(曹操)追黃巾至濟北,乞降。冬,受降卒三十餘萬,男女百餘萬口」,擇其精銳者編為戰力剽悍的「青州兵」,成為統一北方的絕對主力。
僕散安貞攜帶大批宋軍精壯降卒和南朝宗親還朝的消息,讓端坐在汴京城內的金宣宗頗感驚詫:四駙馬抓回七十餘口趙宋皇室,尚可作為人質向南朝勒索巨額贖金。但是,隨同僕散安貞而來的南宋降兵,究竟讓朝廷如何處置?莫非他想效法曹操,組建一支「黃州軍」?
不接納?這數萬兵卒已然兵臨城下。
盡殺之?恐怕會激怒他們揭竿而起,變生肘腋。
豢養之?金朝君臣自己都是讓蒙古人攆到河南來的,連維持女真百官的生計都捉襟見肘,哪有餘糧養活俘虜!
於是,金宣宗打算採取遣返政策,「欲驅之境上,遣之歸」,讓戰俘們自謀生路。如此一來,駙馬爺僕散安貞便心生怨念:數以萬計的南朝將士,皆因仰慕我的威名,方才棄暗投明歸順大金,成為我們用兵宋境的嚮導。陛下這麼做,將來誰敢投誠於我?他日再次南征之時,趙家軍民必定死戰不降。
實際上,僕散安貞的考慮的確沒錯,就連金宣宗自己也曾經發出過「江淮之人,號稱選懦……其眾困甚,脅之使降,無一肯從者」的慨嘆。不過,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四駙馬的滿腹牢騷被有心之人傳到了金宣宗耳邊,引得這位南遷天子雷霆震怒。《金史》中保存有金宣宗授意屬下羅織的僕散安貞通宋謀叛之證據。
首先,悖德於敵仇。僕散安貞南征期間,每到一地必定血流成河,所謂「殺略不可勝計」,卻「獨於宋族,曲活全門」,對俘虜的趙宋皇族男女七十餘口禮遇有加。
其次,容留降卒。四駙馬在黃、蘄之戰中收編了數以萬計的南宋精壯之士為己用,行軍途中也經常採納這批「降將」的意見,雖非言聽計從,亦不遠矣。此舉因其金宣宗深深的疑慮,謂左右曰:即使四駙馬自己並無他圖,但這批宋朝降卒能否安分守己,效忠大金而不思南朝么?
最後,謀危廟祏,陰謀叛亂。按金宣宗君臣的理解:僕散安貞的種種行徑,其最終目的在於利用手中的軍權和新歸順的降卒通宋謀叛。而禮遇趙宋宗室,則是蓄意示好南朝;萬一自己「事或不濟,計即外奔」,「豫冀全身而納用」,叛金投宋。有鑒於此,僕散安貞罪不容誅。金宣宗在四駙馬下獄當月即頒佈詔諭,連同其二子一起處斬;念其父親、祖父或為駙馬、或為國丈,不予株連。可憐這位在興定南征之中功勛卓著的金朝岳飛,竟被冠以「通宋」之名,身首異處,實在是莫大的諷刺。
既然「通宋」是一條「莫須有」的罪名,僕散安貞真正的被害原因是什麼呢?金宣宗在詔書中為駙馬爺羅列出諸多罪狀,除了容留戰俘和南宋宗室之外,還有一條罪責是「彫敝民力,信其私意」。簡而言之,就是指責僕散安貞一意孤行,多次發動對宋朝的南征,導致國庫空虛,給蒙古軍隊創造了可乘之機;其實,言外之意就是選定這位駙馬爺作「代罪羔羊」,為「興定南征」慘淡收場買單。
四、金國岳飛的「莫須有」罪名
自從興定初年發動侵宋戰爭,表面上看金軍攻陷淮北數州,取得了幾個戰役的勝利,甚至兵鋒直指長江。這讓金宣宗與女真貴族們一度陶醉在「投鞭阻流」、「立馬吳山」的幻象當中。
可現實情況卻是軍隊掠奪的財帛都被各級將領中飽私囊,財政入不敷出;在更大的戰略層面,金朝「以戰養戰」、「南攻北守」的戰略指導思想被宣告徹底破產:北方的蒙古兵鋒則乘金朝主力南下之機,攻城略地;南方的宋朝則再也不懼怕金軍,雙方在邊境一線陷入膠着狀態,甚至同西夏結盟,在西線合兵攻佔會州(今甘肅靖遠西南)。如此結局,汴京朝堂之上的女真貴族一片嘩然。此前,宣宗放棄中都南渡黃河,已經受到群臣的前強烈抨擊;倘若這次再背上窮兵黷武的包袱,很可能像發動「正隆南征」的海陵煬王完顏亮一樣,被取而代之。因此,宣宗勢必要南征將帥之中選出一人作為「背鍋俠」。這時,出身「三世為將,兩朝駙馬」之家的僕散安貞便成為了不二人選。
首先,僕散安貞確系興定南征的具體實施人之一。除金宣宗本人之外,力主發動攻宋戰爭的二號人物——權臣術虎高琪早已經因為目無君上、結黨營私之罪伏誅。再看「三道攻宋之戰」的三位統帥:負責西路軍的巴土魯安,在當年二月即被南宋擒獲。統御中路軍的將領完顏訛可系皇室宗親,長期鎮守關陝五路要道,對朝廷絕對忠誠(後在蒙古軍攻破河中之際戰死)。在東路的僕散安貞與完顏訛可之間,金宣宗果斷選則前者作為代罪羔羊。
其次,僕散家族與皇室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主要體現在「鄭王謀逆案」。金朝作為女真族建立的政權,雖然部分借鑒了漢族宗法社會的嫡長子繼承製,但也該保留了少數民族政權「兄終弟及」的傳統。金天輔七年(1123年,北宋宣和五年),金太祖完顏阿骨打駕崩於行宮之中,繼承大統之人是其四弟金太宗完顏吳乞買,而並非其嫡子完顏宗峻。
這種「兄終弟及」與「父死子繼」並行的繼位模式成為禍亂的根源。金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小堯舜」金世宗完顏雍駕崩,其嫡子完顏允恭(宣孝太子)早逝,遂傳位給皇太孫——金章宗完顏璟(即宣宗完顏珣的異母弟)。然而,作為世宗第六子的鄭王完顏允蹈頗為不滿,按「兄終弟及」的女真舊俗,應該由自己繼承大統。為取得軍權,完顏允蹈想到了自己的親妹夫——時任河南統軍使的僕散揆,派遣親信遊說他起兵叛亂,允諾結為親家。儘管僕散揆洞悉其謀,嚴詞拒婚,但他曾私下讚譽鄭王,引來金章宗的猜忌。洎「鄭王謀逆案」發,金章宗憶起此事仍怒火難消,將僕散揆父子革職免死。
不久之後,僕散安貞被再次啟用,卻始終是叛王完顏允蹈的親外甥,只能在「尚衣局」、「尚藥局」等閑散處所任職。直到其母韓國大長公主登遐,才被外放山東,歷任同知定海軍節度使事(治所在萊州)、邳州刺史、淄州刺史等職。儘管金章宗將邢國長公主嫁給他以示拉攏,但章宗、宣宗弟兄二人終究對「鄭王謀逆案」心有餘悸,並不完全信任這位「四駙馬」。
第三,金宣宗得位不正,僕散安貞功高震主。這從在朝廷公布的僕散駙馬罪行之中可以窺見端倪。詔書內有一段記述,指責僕散安貞「頃者南伐,時乃奏言,是俾行鱗介之誅,而盡露梟獍之狀。」何為「梟獍」?「梟」、「獍」均為傳說中傷害骨肉至親的惡獸,前者食母,後者噬父。
金宣宗是指責僕散安貞手握南征大權之後,罔顧皇親身份,不念骨肉之情,藐視聖上,圖謀不軌。此時的四駙馬已經位居朝廷的左副元帥、行使參知政事職權,且有興定南征立下的赫赫戰功。如果金宣宗是通過正當渠道繼承大統,對於僕散安貞這類屢建奇功的勛臣似乎還可以容忍。但問題關鍵在於:金宣宗自身皇位是靠權逆紇石烈執中(胡殺虎)發動「至寧宮變」擁立而來,得位不正。在那場變亂之中被毒殺的衛王完顏允濟,正是鄭王完顏允蹈的同母弟弟。換言之,僕散安貞的兩位舅父都站到了章宗、宣宗弟兄的對立面,君臣之間自然心生隔膜。
基於上述考量,金宣宗最終選擇僕散安貞承擔「興定南征」的全部責任。這便是四駙馬下獄身死的真正原因。可嘆戎馬一生的僕散安貞與岳飛一樣,皆未實現自己矢志報國,馬革裹屍的夙願,反而命喪己方的屠刀之下。
五、能文能武的僕散安貞為何沒有詩詞傳世?
岳王爺為後世留下了千古名篇《滿江紅》,「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可謂婦孺皆知。那麼,僕散安貞是否有詩詞傳世呢?
應該說,到金末時期,女真人的漢化水平已經比較高了。僕散安貞除了領兵出征之外,業餘時間也鍾愛碑拓書法,為此不惜千金求購,家中有歷代名帖拓本上千卷,名之「寶墨堂」。由是可知:僕散安貞應該具有較高的文學、書學造詣,在日常生活中也肯定創作詩詞傳世。但遺憾的是,我們今天已經無緣得見。
由於金末元初的戰亂導致大量文獻散佚,因此無論在金末元好問編訂的《中州集》,還是清代郭元釪修纂的《全金詩(增補中州集)》,均未留下僕散安貞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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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原刊於《關東學刊》,有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