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傭,軟紅香土局外人
2017-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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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環,高樓鱗次櫛比,玻璃幕牆映射著耀目陽光或是絢麗霓虹,大樓間日夜穿梭著車水馬龍和全球精英人才。然而,每到週末,中環便有了另外一個面目。
大片的地帶,從IFC到置地廣場、交易廣場、遮打大廈、太子大廈和皇后像廣場,地鐵口,天橋下麵,遊廊之上,聚集著成百上千的菲傭。這是她們難得的每週一天的假日。
菲傭的週末派對,成為了香港一道獨特的人文風景線。
這是她們自由的時間。 “偷得浮生半日閑”的菲傭們從主人居住環境逼仄的家中走出來,走上街頭和廣場的空地,與朋友、老鄉的週末聚會,成為了菲傭們感情交流的最重要活動。
繁華之處,她們席地而坐,在紙箱和塑膠布圍成的簡單鋪位上或躺或臥,有人甚至帶來了小帳篷。菲傭們一群群,一夥夥,團團坐在一起,中間放著每個人帶來的各色食品。她們聊天,玩牌。很多人在低頭玩手機,旁若無人地講電話、自拍,與家人視頻。
菲傭們在親熱地互相塗抹指甲油。為雇主的服務不知是否包含這個項目?
Christine來自於菲律賓一個偏僻地方,離馬尼拉要坐8個小時的大巴。在菲律賓的家裡有丈夫和兩個孩子。1997來香港做菲傭,最近的這個雇主已經做了三年。雇主是一家華人,上海人,後去澳大利亞,最近十年在香港工作。Christine告訴我雇主對她非常好,每年都為她買機票回家。
大方豪爽的菲傭Maria熱情地邀請我加入她們。我坐下後,Maria遞給我一份用塑膠袋鋪好的不銹鋼盤子,還有一次性叉子,極力推薦我品嘗她做的帶有濃鬱椰奶味的糯米飯和自製水果shake冰激淋。Maria自豪地誇口“我是最好的廚師”。
三個女孩都是新來的,最長的才來了8個月,對香港的一切還很新鮮。Liza說“我喜歡香港”。
似乎菲傭們都對自己的處境比較滿意,每人都說在雇主家有自己的房間。周日放假,晚9點之前要回到雇主家裡。如果週末加班,還有加班費。
Ada要把做好十字繡掛在家裡的客廳。
在豪華商場酒店蹭空調,沿著迷宮一樣的走廊溜達,菲傭們三五一夥隨處靠牆站著、坐著,在巨幅廣告燈箱下自拍,坦坦然,旁若無人。沒有任何人干涉她們。一到周日,中環成為了菲傭的天下。店內門可羅雀,幾乎沒有顧客。
奢侈品牌雲集的中環店鋪,華麗耀目的昂貴服飾,菲傭們自然只能做做window shopping.
中環環球大廈內的商場,低矮悶熱,擁擠得讓人頭暈。摩肩接踵的全是來自菲律賓,印度或其他東南亞國家的外傭。這大概就相當於內地的小商品市場了,這裡才是菲傭們可以盡情消費的地方。
香港政府周日會封閉中環的某些道路,給菲傭聚會提供方便。在這個屬於她們的假日,中環的街道,就成了菲傭們盡情釋放的秀場。她們或熱辣勁舞,或冷傲走秀,並不在乎是否有人留意觀看。這個喧鬧繁榮的大城市裡,菲傭像“局外人”般灑脫自在。
人群聚集處,聽不到喧嘩與吵鬧,菲傭安安靜靜地, 享受屬於她們的休憩時光。
菲傭女孩非常喜愛隨處自拍,盡情享受她們的假日,似乎已經超越周圍的環境。
一名年輕的菲傭女孩陶醉在街頭卡拉OK。
菲傭是香港特有的一個文化符號。
在港式粵語中,“菲傭”一詞泛指所有外籍家庭傭工,因為大部份外籍家庭傭工都是來自菲律賓。 “賓妹”這個香港俚語也指菲律賓籍家庭傭工。
外籍傭工在香港已經有數十年歷史。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香港經濟起飛時,香港人力資源出現短缺,不少原為家庭主婦的女性也投身於勞動市場,於是香港家庭紛紛尋找聘用domestic helper(家傭)。與香港經濟起飛時期相對應的是1970年代菲律賓經濟面臨著困境,當時的菲律賓總統斐迪南•馬科斯著手修改勞工法,政府大力鼓勵國民到海外工作,以求降低菲律賓的失業率及利用海外菲律賓勞工的匯款來改善國家的經濟狀況。
當時號稱“亞洲四小龍”之一的近鄰香港自然就成為菲律賓勞工首選的輸出地。1975年,香港外傭人數僅為1,350人,至2017年1月的最新資料顯示已有35.4萬外傭,40多年之間增長了260倍。外傭主要來自菲律賓 及印尼,其餘來自泰國、印度、斯裡蘭卡及孟加拉等地。外傭中絕大部份是女性。
菲傭素有“世界上最專業的保姆”之美譽。以英語為官方語言的菲律賓家政教育十分普及,中學和大學都開設了家政課,而且有針對性地注重培養女性家政教育,所以菲傭對於持家,照顧老人、兒童、動物,護理花園及溝通的能力相對較高。
菲律賓女生的文化素質較高,頭腦聰敏,易與人和睦相處。據香港海外雇傭中心的資料,菲律賓傭工中,40%擁有大專學歷和研究生學歷,幾乎100%的菲律賓傭工具有中學學歷,其中不乏教育、心理學、財會專業畢業的大學生,部分菲傭還持有護士、醫師或教師執照。
以菲傭為代表的外傭,以性情溫順、勤快靈巧不偷懶為香港雇主所中意。菲傭做家務,接送小朋友上下學,督促小朋友做功課溫書,家裡家外安排得井井有條。好似一個家庭管家。
11%的香港家庭聘有外傭。菲傭對香港的家庭和社會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甚至有人說沒有菲傭的貢獻就沒有香港今天的繁榮。
菲傭的辛勤付出大部分回報給了自己的祖國和家人,數量龐大的海外勞工甚至成為了菲律賓經濟發展的基石。2016年菲律賓外勞匯款占國民總收入的8.1%,在港菲傭匯回國的收入高達18億港元。
幾十年的外傭聘用經驗,已經使香港發展出了一套成熟的外傭聘用規例。勞資雙方需要通過香港政府認可的仲介機構簽訂一個兩年的法定合約,外傭工資不能少於法定最低標準,該標準每年由香港政府調整, 2016年10月1日起調整至每月4310港元。雇主需同時提供免費膳食,或每月不少於$1,037港元的膳食津貼。違反最低工資的雇主將可能被最高罰款35萬港元及入獄3年。請外傭也是有門檻的,雇主家庭月收入須超過15000港元,要能夠為外傭提供合理的私人空間,免費醫療服務,還要負擔傭人每個合同期(即兩年)一次回家省親的往返機票費。外傭只能在合約範圍內為雇主提供服務,不能同時被兩名雇主聘用,每個星期享有不少於連續24小時的休息時間。
在灣仔政府入境事務大樓3層等待辦理工作合約續簽的外籍傭工。
然而,服務萬千香港家庭、為香港做出巨大貢獻的菲傭卻始終活在一個“緊箍咒”下:她們在入境簽訂勞動合同時就必須加簽一個香港移民法只針對菲傭的特殊條例,即放棄居住滿七年獲得香港永久居民身份的資格,必須在工作合約結束後兩個星期內找到新雇主並簽約,否則就要離開香港。
這些年間,曾發生數次圍繞外傭居港權爭議,香港權利人士、外傭和他們的雇主,舉辦遊行示威以表達他們對香港政府不公平對待的不滿。但香港社會也有不少人擔心,容許外國傭工在香港定居,會使香港社會不堪重負。
據菲律賓媒體7月31日報導,菲律賓勞動就業部稱,中國打算聘請菲律賓家政服務人員前往中國5個大城市就業,並承諾給予這些菲傭高至香港3倍的工資。儘管中國官方尚未對上述新聞有任何確認,已在香港引發內地“高薪搶人” 、大量菲傭北上掘金的擔憂。聊天中,我問菲傭們“如果能去北京上海工資高很多,願意去嗎?”許多人表示願意。一個菲傭表示“北京離家太遠!” 或許香港成熟完善的外傭管理體制會吸引菲傭繼續留下來。
隨著香港社會老齡化,對外傭的需求將急劇增加。香港立法會關於香港外籍家庭傭工的研究簡報稱,65歲或以上人數在未來20年將急升約120%,估計至2034年將多達230萬名老年人。香港預計將出現外傭荒。
一貫溫順的菲傭,近年也出現了不盡專業的表現,比如終日玩手機,帶孩子沒有以前用心,粗枝大葉做家務,休息日經常很晚才回家,嚴重的甚至不回家過夜。與雇主說話也變得語氣粗重,一不開心就頂嘴說“你不中意就炒掉我”。
看到那些在街頭舉著手機跟家人視頻的菲傭們,讓人心裡不由泛起一絲心酸。漂泊異鄉的日子裡,生活多的是現實的苟且,但也還有詩和遠方。就在去年,朋友圈被一篇名叫《一個菲傭鏡頭下的香港》的帖子刷屏。一個叫Bacani的28歲菲傭, 工作之餘,透過她的獨特視角拍攝香港的生活點滴。Bacani的作品被紐約時報網站報導,還舉辦了個人作品展。她也成功獲得獎學金,得到了前往紐約大學接受專業訓練的機會。
入夜,菲傭們仍不願意回到主人的家裡,她們寧願在大街上享受屬於自己的空間。遍地的紙盒、鋪布、食品和席地而坐的膚色黝黑的女人,異鄉漂泊的疲憊和孤獨,與華麗現代和紙醉金迷的中環形成了反差巨大的映射。匆匆而過的行人又怎能瞭解她們藏了什麼樣的簡單美好的願望,並正在拼盡全力去實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