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震：詩歌、愛情與金錢的美麗哀愁

戴望舒在香港時，多半住在港島南面的薄扶林。（鳳凰網資料圖片）

葉師姐最早知道戴望舒，不是他那首著名的白話詩《雨巷》，而是家裡養的一只體型不小的大唐狗。

師姐說，這只狗是戴望舒的，他離開香港的時候，把自己養的這條狗暫時托付給了她的父親，還打算著回來接著養。未幾，戴望舒孓然一身死在了北京，師姐家人就格外善待這只“喪家之犬”，一直養到老死並給它送了終。

戴望舒離開香港的時候，是1949年冬春交替的時節，那時候他住在香港南區的薄扶林。那年的元旦是在葉靈風家過的，彼時師姐尚不記事，但戴在報紙文章上記下了這一天的行止。這個冬天戴望舒過得不太好，先是與夫人楊靜離了婚，離婚的原因對戴先生來說十分沒面子，楊靜愛上了別人。愛上小鮮肉並不是主要原因，主因是窮，楊靜得活下去；一個著名的大詩人，才情足夠，浪漫也足夠，就是錢不夠，養不起老婆，只得簽字放人。這是他第三次失敗的婚姻了。

麻煩要來總不是一個，接著他又失去了工作，不得以他逆著鼎革之際蜂擁逃港的人潮去了北平，還沒安頓好就開始生病，幾個月就下世了，才得年45歲。有人說戴望舒其實是走投無路窮死的。

1937年戴望舒曾以“新月派”大將的地位，主持過大公報副刊的筆政，但詩人追求心靈自由的氣質，無法被束縛在編輯位子上，一年後又去創辦與詩歌相關的雜志，但總不成功。

在自然界美麗的東西基本上都有毒，比如罌粟花，斷腸草，鶴頂紅，這是生物演化的偉大之處，別痴迷我，更別吃我，我有毒！詩歌亦然，基本上不能當飯吃，但戴先生還是矢志不渝，越寫越窮，越窮越寫，而且還“窮且亦堅”。

師姐的老爸葉靈風是“海派”名作家，人的名氣一大，家就成了碼頭。他們家往來的客人很多，但飯桌上出現最多的就是戴望舒，來了端起碗就吃，吃飽了嘴一抹就走，葉氏從不見怪。那時的文人都還有副古道熱腸，彼此提攜著，甚至相濡以沫的例子也不少。實在幫不上忙，也給點安慰，黃苗子曾給他寫過一封信，說假如我有錢，就給你買皮大衣，買蛋糕，買買買，其實啥也沒買，戴傻傻的好感動，還寫信感謝黃的“慷慨”。

戴望舒在香港時，多半住在港島南面的薄扶林，薄扶林是香港太平山背後的一片幽靜山林，英國在香港開埠後，在這裡開辦了第一個牧場養奶牛，現在牧場的痕跡仍彼彼皆是，部分還是香港牛奶公司的“私人地方”，為薄扶林點眼的地方是薄扶林水塘，仙境似的一彎綠水，盛產淡水鱸魚，政府允許垂釣。薄扶林以一個法國將軍的名字命名，法語原發音不知道怎麼拼，然則，漢語翻譯高妙之極，薄風扶林而過、薄霧氤氳扶林……，各種詩意想像因名而生。當然薄扶林之美也不負此名。戴望舒的鄰居後世說起來都是文化名人、其中有一位比戴先生還能作，那就是蕭紅。蕭紅住薄扶林的時候，山間小徑上各路仰慕者不絕於縷，到她仙逝時卻無人送終。

薄扶林之外，暫時棲身香港的文化人還有個集中居住地，是九龍的什麼狗坡（瘋狗坡？），地名忘了，那裡住的文化人，比住在薄扶林的那些半瘋癲的文化人結局要好多了，1950年後大都進了官場，用毛主席的話講“如果聽話，識時務，大體都有善終”，否則就只能跟薄扶林的文化人殊途同歸了。

說來也是巧合，現在師姐正住在薄扶林伸向大海的山脈上，再往下走到海濱，就是香港最徒有虛名的數碼港，然而也好，沒有數碼卻有海景和美食。我住在附近的時候，手頭上一有好書就急著去那裡，那裡人少，背山的主街上開著各種時髦的西餐館，在戶外的座位上讀書喝拿鐵吹海風很享受。要是懶的話餓了就接著吃，意大利餐館“仙度拉”有一種農夫菜湯，裡面彙集了火腿香腸土豆鷹嘴豆歐芹種種醇厚至極，吃的時候要就現烤的滾燙的圓面包，最後留一塊以作清盤之用。想吃中餐就移步數碼港主樓，裡面有家浙紹風味的“老正興”，有紹興梅干菜作底的扣肉，濃油赤醬，入口即化，一吃三贊。這家的紹興黃酒是壇裝的，伙計敲掉封口的泥頭，扒去蒲葉，最上層酒面飄著一層白毛，香氣馬上縈繞空間，真正“開壇十裡香”的好酒，論營造食事之氣氛香港莫此為“盛”。科技的應許之地數碼港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戴先生是冬天即將結束的時候離開薄扶林、離開香港的，這時節，香港人家房前屋後的三角梅開得正艷。香港到底有沒有冬天？香港人說是有的，北方來的內地人則聳聳肩說，這也能叫冬天。這兩天看馮唐八卦馬克.吐溫，說馬克.吐溫夏天在舊金山給凍個半死，他寫道“我所經歷過最冷的冬天，就是舊金山的夏天。”呵呵，這種鑄詞水平只有大師才有。

對貧病交加的戴望舒來說，生活對他永遠是冬天。離開香港不是“結束的開始，而是開始的結束”。他所處的時代戰亂頻仍，神州板蕩，有人說國家不幸詩人幸，那是對詩歌創作的悲劇性內容來說的。詩人都有點痴。我想起了我們的黃詩人、黃燦然，我曾經寫過他，他的詩真好，據說出走一年多後，他的心情和經濟情況已有所改善，而且名氣又漲了，那就好。

雨果說，理想的生活是：“有詩歌有愛情，還要有點錢”。

如果住在香港南區，靠著仙境般的薄扶林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