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介嶺：朝鮮半島離和平還有多遠？
▲4月27日，韓國總統文在寅（左二）和朝鮮國務委員會委員長金正恩（右二）在板門店舉行會晤。（新華社圖片）
4月27日，文在寅與金正恩在板門店“和平之家”舉行首腦會談，雙方簽署了《關於實現半島和平、繁榮及統一的板門店宣言》，半島局勢曙光初現。
根據宣言，朝韓將爭取在今年內宣佈結束戰爭狀態，實現從停戰到和平機制的轉換。宣言稱，朝韓一致確認通過完全棄核實現半島無核化共同目標，這是自金正恩執政以來首次在正式文件中明確注明“棄核”。朝韓領導人商定定期舉行首腦會談，並通過熱線電話就民族重大事件深入交換意見，全面鞏固互信。雙方敲定，文在寅將於今年秋天訪問平壤。
《板門店宣言》顯示朝韓為解決問題、實現和平作出了理性的選擇，成果超出預期。朝韓將在開城常設聯絡辦事處，保障溝通順暢。從5月1日起，朝韓全面停止邊境喊話及散發敵對傳單。8月15日再次舉行離散家屬團聚活動。朝韓還將連接南北鐵路和公路，升級改造東海線及京義線鐵路和公路。此外，兩國將攜手參加2018雅加達亞運會。
互釋善意 警報消除
峰會期間，朝韓兩國領導人不斷釋放善意，和平、繁榮成為主題詞。文在寅稱，朝鮮主動採取核凍結措施意義重大，將成為半島完全無核化的起點，強調“金正恩委員長以豪邁氣魄營造今天的對話局面，並對雙方內容深廣的協定給予同意，我向他的勇氣和決心致敬。”
金正恩則表示，擁有相同血緣、歷史、文化和語言的朝韓將如同以往重新融為一體，盡享無盡繁榮，強調“今天我們在朝韓和全世界人民注目下簽署了協議，為了不讓其如同以往協議一般半途而廢，我們將努力促膝溝通，力爭取得豐碩成果。”
耐人尋味的是，文在寅和金正恩共同植下松樹為和平祈願之後，在沒有幕僚和工作人員陪同下走上一座人行天橋，單獨進行了長達30分鐘的談話。兩人還在雙方共同歷史的象徵、朝鮮地標金剛山畫作前駐足細品，並欣賞了一面寫有韓文的書法牆，似已“相逢一笑泯恩仇”。
“如果所有朝鮮人和韓國人可以在我今天走過的路上自由通行，如果板門店能成為和平的象徵，而不是痛苦分裂的象徵，那麼，流着同樣的血、說着同一種語言、擁有同樣的歷史和文化的朝韓將會世代繁榮，”金正恩在與文在寅簽署聯合聲明後表示。
▲4月27日，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左）與韓國總統文在寅（右）在板門店軍事分界線附近舉行共同植樹儀式。 （新華社圖片）
投石問路 意在美朝
朝鮮半島打破僵局迎來今天的談判局面，文在寅可謂用心良苦。他利用此次峰會，重啟了半島和解進程，確保冬奧會帶來的韓朝緩和勢頭不減，進一步消除美朝戰爭風險，但這只是金正恩與特朗普會晤的預演。從某種意義上看，文在寅充當了特朗普“超級特使”的角色，旨在努力縮小朝鮮與美國想法的差距，探尋讓雙方都能接受的方案。
《板門店宣言》重申了歷史上所用朝韓宣言的內容。與前任總統一樣，文在寅意欲將金正恩引入確保長治久安的機制性軌道，通過家庭團聚和在開城建立聯絡辦公室使韓朝交流常規化，啟動建立永久和平時間表，從而達到約束朝鮮的目的。
毋庸置疑，金文會縮小了朝韓“信任赤字”，有助於南北雙方彌合分歧，建立相對穩定的互信關係，並形成更加機制化的互動關係。韓國如願以償。然而，金文會只是美朝峰會的一個重要台階，其基調將直接影響美朝峰會的走向，重頭戲還在後頭。這也是文在寅政府不遺餘力地強調半島關係和美朝關係同步改善重要性的原因所在。
金文會把無核化目標和爭取結束戰爭狀態寫進了《板門店宣言》，但寫得都是願景，而不是具體的計劃。事實上，《板門店宣言》中沒有哪一條堪稱重大讓步，皆為過去曾提出過的信任措施，所有細節最終要美國出來直接和朝鮮談。
雖然金正恩緩和對韓關係很大程度上與父輩的動機一樣，但這次峰會期間，他強調得更多的是民族團結，而非統一，且直言不諱地承認朝鮮經濟短板，明顯更為靈活務實。他希望通過深化與首爾的關係，緩解國際制裁壓力；重啟經濟合作，爭取美國更多的讓步，助推經濟發展；借助韓國防止美朝出現直接軍事衝突。
朝鮮十分重視特金會，希望通過金文會確保美朝峰會如約舉行，改變國際社會的成見，變相讓國際社會承認朝美之間的平等地位，擺脫經濟上的孤立。另一目標是展開魅力攻勢，塑造金正恩的個人形象，展現其合作能幹的風采，完全有能力在國際舞台上縱橫捭闔。從長遠看，朝韓均對中國的崛起和日本的強盛惴惴不安，雪藏着實現半島自主統一的意願。
據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5月1日報道，韓國總統已證實，“特金會”將在朝韓邊境非軍事區進行。就在金文會舉行前夕，這位美國總統還表示自己“可能退出會談”，也可能“根本就不會舉行會晤”，意即他與金正恩的會晤仍將是有條件的。毫無疑問，沒有華盛頓的積極參與，朝韓達成的任何協定就無法落實，如果美朝任何一方後退，金文會的成果將分崩瓦解。
前事不忘 後事之師
美朝核談判有一個不愉快的過去。1994年10月，朝美在日內瓦正式簽署《關於解決朝鮮核問題的框架協議》，朝鮮同意凍結鈈提煉項目，美國允諾為朝鮮建造兩座1000兆瓦輕水反應堆，並每年向朝提供50萬噸重油，直至輕水堆核電廠完工，最終實現兩國關係正常化。協定的簽署使歷時一年半的朝核危機出現決定性轉折，半島緊張局勢得到緩和。然而，華盛頓逐漸發現平壤在外界幫助下秘密提煉濃縮鈾，只是改變了核武化路徑而已。10年後，第二次朝核危機爆發。
2005年9月，第四輪六方會談第二階段會議發表共同聲明，朝鮮承諾放棄所有核武器和核計劃，重返《不擴散核武器條約》，可惜好景不長，一年後朝鮮進行了首次核試驗。2007年2月，朝核問題第五輪六方會談第三階段會議結出碩果，朝鮮同意在60天內關閉主要核反應爐，其他國家則向朝鮮提供大約4億美元的燃油和援助。時任美國總統布殊急於在任內取得談判成果，迅速批准了這一協議，韓國總統盧武鉉也表示立即落實措施。然而，時隔不久，朝鮮又重啟該項目，並禁止國際核查員進入檢查。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數十年來，朝鮮打核武器派可謂爐火純青，從國際社會獲得了難以想像的經濟利益。過去幾年，朝鮮將發展核武器視為戰略性選擇。何況金文會亦非朝韓第一次峰會。之前的韓國總統金大中、盧武鉉都曾前往平壤會晤過金正日，最終都以失敗收場。有理由擔心，朝鮮棄核充滿着不確定性。
細節是魔鬼 棄核談何易
可以說，特朗普同意與金正恩直接會晤本身就是對朝鮮作了最大的讓步，等於承認了金正恩政權的合法性。那麼，特金會能否徹底逆轉朝鮮半島危局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必須從以下方面進行評估：
首先，金文會雖為特金會營造了良好的氣氛，下一步的關鍵是朝鮮是否願意真正棄核。特朗普認為，金正恩同意停止核試驗，關閉核試驗場所是“一大進步”。不過，令人關注的是，不久前朝鮮宣稱已成為核國家，言下之意是沒有必要進行核子試驗了，金正恩會否與其父輩一樣開倒車尚待觀察。
有分析指，文在寅通過在《板門店宣言》中設定結束戰爭這一宏偉目標，實質是在向朝美施壓特金會同樣應設定具體的去核化計劃。而確保去核化成功必不可少的前提是植入全面檢查和核實機制，其耗時可能比《板門店宣言》確定的年底前完成和平談判要長得多。
雖然美方對改善美朝關係作出姿態，但美國對朝鮮不信任根深蒂固，如果金正恩不在去核化問題上迅速採取措施，而是堅持分階段棄核，會與美國的要求相悖，特金會難望取得實質性進展。
美國國務院熟諳其中曲直，一直對金正恩的意圖存有疑慮。迄今為止，對朝制裁已經重創朝鮮經濟。為避免重蹈覆轍，華盛頓會繼續加大對朝施壓力度，堅持要求朝鮮拆除核武庫，不會為朝鮮單純凍結核試驗而實質性取消制裁，只有在去核化進程取得看得見的具體成果並拿出實施時間表時的情況下，美國才會改變政策。顯然，談判時間拖得越長越有助於金正恩獲得更多機會爭取經濟上的讓步。美國不會像過去那樣為了吸引朝鮮坐到談判桌前來一味不講原則地提供刺激措施。
第二，金正恩峰會期間的表態說明朝鮮很可能會與美國達成核協議，但不會是無條件的。金文會前夕，文在寅的國家安全顧問稱，如果“政權安全得到保證”，金正恩準備棄核。事實上，金正恩的父親金正日也提出過類似的以“安全保證”換棄核之說，這無異於要求美國從韓國撤軍，會從根本上撼動美韓聯盟。這次峰會金正恩未提及此事，恐終究難以回避。不管怎麼說，《板門店宣言》提出半島無核化，似不應僅針對朝鮮，亦可包括美國將戰略性資產從韓國移走。
必須承認，過去20多年，美朝核談判一波三折，未得善終，不能完全歸咎於朝鮮。美國人一度誤判形勢，以為朝鮮政權很快就會垮台，一廂情願地以拖待變，結果陷入被動。不難理解，對朝鮮而言，任何棄核步驟都必須與美朝關係的改善緊密相連，僅靠一次峰會難以盡釋前嫌。利比亞放棄核計劃，結果政權垮台了；伊拉克缺乏核威懾力，薩達姆死於非命。朝鮮不會不考慮這些血淋淋的事實。
第三，美伊核協議命運或將影響朝鮮棄核。特朗普參加大選以來，毫不掩飾對伊朗核協議的不滿。入主白宮後，他多次表示，要重新談判伊朗核協議，但遭遇其他協約國反對。不久前，特朗普公佈撤換國務卿決定之後解釋，儘管他與蒂勒森“很合得來”，但在許多問題上看法相左，例如，他想要廢除伊朗核協議或者做一些其他的努力，但是遭到蒂勒森的反對。
值得注意的是，以色列總理內坦亞胡4月30日突然召開記者會，展示以色列情報機構獲得的伊核武計劃資料，指控德黑蘭違反2015年達成的伊朗放棄發展核武協議。伊朗核協議處境微妙，一旦特朗普予以推翻，勢必損害美國的“信譽”。在美國為所欲為“背信”的情況下，朝鮮棄核可能性更小。
第四，人權問題會成為美國國會批准對朝關係完全正常化的重大障礙。長期以來，朝鮮被指犯下“大規模”反人類罪。前聯合國人權事務高級專員納瓦·皮萊稱，“實際上，超過10萬人，包括無數所謂國家敵人的無辜家人，被關進朝鮮的政治監獄，直到死在裏面。”，“強制墮胎、殺嬰、迫害基督徒、酷刑和各種設施中經常發生的草率處決，都有完整的記錄。特朗普總統可以要求允許紅十字會和國際社會進入朝鮮的監獄和勞改營系統。”如果美朝在人權問題上的矛盾激化，金正恩或會以此為由頭放棄去核化，美韓聯盟也可能因此生隙。
東北亞已成為全球核危機發展最快的地區。中國的崛起，朝鮮在核和導彈計劃方面取得的快速發展，催生了一場關於美國是否應該更多依靠核武器保護日韓盟友利益的深入討論。與此同時，民用核能項目也引發了鈈元素囤積的風險。為釋放更多善意，預計未來幾週朝鮮將釋放關押的三名美國人士。
金正恩是過去六十幾年首次跨過“三八線”進入韓國的朝鮮最高領導人，已表達足夠的善意。據朝中社報道，朝鮮最高人民會議常任委員會4月30日發佈政令《關於改定平壤時間》決定5月5日起改用首爾時間作為標準時間（比現在的時間早30分鐘）。不難推測，特朗普會從美朝外交史、駐韓美軍的作用，以及美國地區盟友的利益等方面審視如何重修美朝關係。
不管朝美心中有何算盤，對話總比對抗好，至少暫時將美朝從戰爭邊緣拉了回來。金正恩和特朗普，甚至全世界都會從中受益。以永久和平機制取代朝鮮停戰協定需要與美中緊密協調。眼下，至關重要的是美朝韓能否克服挑戰，重塑三邊關係，在中國的幫助下，開創半島形勢新局面。
“渡盡劫波兄弟在”。文在寅能很快實現帶着90歲的母親探望故鄉的夙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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