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鄰:摩星嶺軼事
西嶺喚摩星,悠悠遠客吟
海天登頂闊,草木入蔭深
日落殘垣壁,風清逐浪亭
由來多少事,一夢寄亡魂
這首五律詩,寫於十二年前。那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周末下午,與朋友相約行山,無意中上了摩星嶺。
摩星嶺位於香港島西頭,海拔只有260米,卻孤聳獨立,如一座巨大的炮樓,鎮守着維多利亞港。平常來這裡行山的人可能就不多,那天遊客似乎更少些。我跟朋友沿着彎彎曲曲的盤山路,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到了山頂,但見一片開闊地,旁邊是頗具規模的舊建築遺迹,與大好山色相伴。那還真是一座兵營遺址,殘破的營房緊挨着,枯井般讓你不忍直視,一管棄用的火炮架設在凸出的巨石上。徜徉於斷壁殘垣之間,敗枝雜然,野花零落,讓人隱隱感受到當年戰事的硝煙。
山風掠過,鳥語起伏,遠處海面上,夕陽灑下斑駁的燦爛。我們撫今追昔,相談甚歡,下山時已是薄暮時分,還有些依依不捨。衰敗的工事被晚霞勾勒出剪影,茂密的樹林變得有些模糊,灌木叢中傳來陣陣山蛙的鳴叫,宏亮而蒼涼。回到宿舍,意猶未盡,晚飯也沒顧上吃,急切地上網查閱資料,感念於摩星嶺的前世今生,留下了這首小詩。
香港地形,山嶺眾多。行山兼具運動和休閑兩大功能,很是受人歡迎。十幾年下來,我幾乎踏遍香港所有大山小嶺。每個山頭,每條行山徑,都有它的特色和故事。或如獅子山的奮進、太平山的富貴、炮台山的豪邁,或如大帽山的雄渾、鳳凰山的禪意、畫眉山的清幽,或如龍脊山海天一色、八仙嶺飄逸瀟洒、蚺蛇尖跳脫超然……小小的摩星嶺,則承載了這座南國邊城的哀傷和無奈。
香港歷來是一座海防城市,早期防海盜,近代抵禦日寇,留下了多處炮台遺址,遍布港九新界。僅就港島而言,比較著名的,東有鯉魚門炮台,南有赤柱炮台,西有摩星嶺炮台。摩星嶺炮台由來已久,1900年這裡即有駐軍並動議修築要塞,1909年開工,1911年完成。準確地說,摩星嶺炮台是由多座炮台組成的炮台群,山頂、山腰、山腳均有分佈。各炮台相互呼應,面對東博寮海峽與硫磺海峽,當時極具軍事戰略價值,經歷過多場戰事,守衛着維多利亞城的西門戶。
走過這些戰事遺址,你不由會聯想到當年的戰火與犧牲。但更讓人感懷的,是發生在上世紀中葉的「秧歌舞事件」。
1949年1月,接連潰敗的國民黨政府宣布遷都廣州,大批國軍官兵及眷屬隨政府南遷廣東一帶。年底,國民黨政府撤出大陸,退守台灣。部分國軍官兵未及或不願撤退到台灣,加上大批政府官員和商人逃難而來,香港人口從二戰結束時的六十多萬激增至五十年代初的二百餘萬。面對大批難民,居所供不應求,各式各樣簡陋住宅和木屋區應運而生。1950年春天,一批國軍退伍官兵落戶摩星嶺,荒涼的山坡上冒出大量油紙草棚搭建的規格不一的營帳,另一些人則棲身在廢棄的兵營或空置的堡壘內。這樣,香港歷史上第一個主體為國民黨老兵及眷屬的難民營一一摩星嶺公民村出現了。
當年的香港,革命激進情緒高漲,不時有左派學生成群結隊到公民村挑釁。6月18日,恰逢端午節,香港公眾假期。這天上午,左派工會背景的「軍政醫職工旅行團」二百六十多人,組成一支秧歌腰鼓隊,揮舞着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浩浩蕩蕩開入摩星嶺。甫一進村,就敲鑼打鼓起來,一邊扭着秧歌,一邊高喊:回鄉去回鄉去!大陸解放,你們逃來香港,將來香港解放,再逃往何處?國民黨老兵受到刺激,揮拳相向,雙方大打出手,最終演變成大規模流血事件。衝突持續四五個小時,發生了三次混戰,造成六十多人受傷,其中六人重傷。
面對持續經年的兵荒馬亂之局,港英當局本已疲於應付。如果國共兩派勢力再在香港正面交鋒,無疑更加危機四伏。當局迅速行動,在兩天時間內,聯同警方,半說服半強迫,以數艘油麻地小輪,分批把六千多名國民黨老兵及眷屬匆匆遷往炮台山(亦稱魔鬼山)腳的一處偏僻海灣,搭建寮屋棲身。此地因海灣規圓如鏡平靜無波,曾被漁民稱作照鏡環,陸上山崗則叫照鏡嶺。後因一商人在此開廠失敗,上吊自殺,亦被稱作弔頸嶺。政府取其諧音,改名調景嶺,寓意「調整景況,重開新張」。
秧歌舞事件,比較典型地反映了香港的尷尬處境。從二十年代初省港大罷工起,歷經國共兩黨的合作與對抗,台灣與大陸的分治,以及數次逃港潮,香港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着一種平衡。對國民黨坐大和共產黨坐大,都懷有一份天生的警覺。1997年以後,這種心態的後遺症還在,主權雖然回歸了,人心並沒有完全回歸。從某種意義上說,二十世紀以來,正是國民黨放手,共產黨放手,香港才得以漂泊於亂世,獨存於東西方的夾縫之中。這是香港的幸運,也是香港的宿命。
摩星嶺公民村被拆除了,這片山坡重歸沉寂。在迷信的香港人看來,這裡從戰事到鬥毆,是多次流過血的「凶地」。並且,北邊山腳下還有港英政治部設立的拘留所一一白屋,專用於審訊政治犯。南邊山腳下則是一大片墳地一一薄扶林道華人墳場。該墳場始建於1882年,是首個為華人而設的永遠墳場。很多赫赫有名的歷史人物都長眠於此,包括孫中山的女兒孫琬及女婿戴恩賽,老師區鳳墀、王煜初,同學胡爾楷等。由於這些緣故,摩星嶺周邊長期流傳着種種靈異故事、鬼魂傳說。難怪這一帶依山傍水,風景絕佳,人丁卻不興旺,豪宅很少,處處透出某種荒涼來。
我倒是喜歡這份特有的寧靜,因為家就住在附近,不時登臨,既是鍛煉,亦可冥思。今年清明前夕,我又獨自登上摩星嶺。天空剛下過小雨,眼前是一片茫茫白霧。佇望腳下,這座被稱作「東方之珠」的南國邊城,近些年來,時運何其不濟,舊亂新疫,戾氣充斥,民生困厄。想起前日與王運豐博士登頂飛鵝山,鳥瞰港九全景,但見維港上空,霧濃霾重,氣滯雲凝,心裡無端有些沉重。王博士是資深傳媒人,看問題自有獨特視角。他說如此天象,乃死局之境,哪像當年香港,左右騰挪,中西通達,一派雲舒雲卷之勢。此時立身摩星嶺上,思前想後,沉重再起。當下香江,今非夕比,這驚天大漏,堪與誰補?一時悲從中來,填一曲《醉花陰》,抒解心中塊壘。
獨上摩星陰雨後,
佇望香江久。
濃霧鎖長空,乍暖還寒,
最是難時候。
遙想他年三五友,
明月黃花酒。
小島自偏安,卻到如今,
誰補驚天漏?
我把新詞微信給好友陸海,旋即收到她發來的感慨:「最近的日子,每天都被淹沒在各種各樣的信息中。可能用的消毒酒精多,感覺智商正在下降。想起《基督山伯爵》結尾那句話,人類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五個字裡面:等待和希望!現在世界真的是要團結起來,互相分享經驗和資源。最重要的,我們欠大自然的太多,要有敬畏之心。真的期待蒼天原諒人類的愚昧貪婪,讓大家早些恢復正常的生活,可以如常地享受大自然給予的恩。」
摩星嶺真是一個特別的地方。為什麼叫摩星嶺呢?說法不一。比較靠譜的是,與它遙遙相對的西高山俗稱摩天嶺,彼為摩天,此為摩星。摩天與摩星之間,一條長長的薄扶林道,如巨蟒盤旋,貫穿港島南北。這是一條繁忙的大馬路,看着川流不息的車輛,繞過墓塚井然的大片墳場,聯想到關於摩星嶺的各種靈異故事,一絲悲涼漫上心頭:古往今來,世移時易,多少摩霄摘斗夢,萬般無奈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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