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偉中：台鐵火車上的晨昏

台灣的捷運和高鐵，是出了名的安全可靠與高效，但我對搭台鐵的火車情有獨鍾。

這跟一年賣出1000多萬個的鐵路便當，倒沒有太大關係，而是因為火車上總能看到令人愉悅的風景。

尤其是穿行在縱貫線、海岸線和山線，欣賞着淳樸的鄉間小路、稻田農地與山海絕景。當然，偶爾來個鐵路便當陪襯，也算是相得益彰。

最好能選到靠窗位坐下，欣賞沿途景色由遠而近。在初建於1891年清朝時期的130年歷史鐵路上，懷想最近聽到讀到從日治、兩岸分治至今的好些真實故事，彷彿穿越時空回到歷史現場和當下情境。

搭上台鐵火車，總能感覺置身在台灣的生活氣場。總覺得台鐵的通勤族，跟台北捷運大不相同。台北捷運以上班族為主，火車以返鄉和出遊的居多。

有好幾個周末，我起早搭南下列車，在微涼晨光中出發，在和煦黃昏中回到台北。在列車中總能看到沉靜閱讀的男女、臉上寫滿歲月滄桑的長者、自動讓位的年輕人，以及一張張攜老帶幼的面容。

當然也有一些是從外縣市來回台北的上班族，其中不少是因為這些年台北房價飆升，搬到周邊城市如新北市、桃園或新竹的「脫北族」。

台鐵火車主要分成自強號特快車（含太魯閣號和普悠瑪號）、莒光號和復興號對號列車，和沿站停靠的區間車。其中區間車票價最大眾化，我最近從台北松山車站搭到桃園中壢，51分鐘車程票價不過新台幣51元（約2.4新元）。

台灣多高山，海岸線和山線的道路險阻難行，於是全長2480公里的鐵路完整銜接了大小城鄉。據統計，每年全台灣有兩億多人次搭台鐵火車，每天運送超過50萬人次進城或下鄉。

每逢想到台鐵火車，我都會想到親切友善的列車服務人員，以及車廂中抱着小寶寶的年輕夫妻。但自從上周五（2日）發生太魯閣號列車意外，記憶中許多溫馨的畫面，已被工程車從邊坡滑下導致列車出軌、撞毀的驚悚場面掩蓋。

這場意外截至昨午已造成50人死亡、218人輕重傷，是台灣73年來（1948年一場火燒列車事故導致64人喪命）最嚴重的火車意外。

我2月剛搭過開往台東的火車，意外後常在想，車廂看到的那些依偎在父母懷中的小朋友、禮讓座位的年輕人、拎着菜籃的老人家，會不會也在傷亡者名單中？

這是一場天人共悲的災難，也是一場人神共憤的人禍。

天人共悲，因為生離死別忽然拆散至親。再多的愛，也無法延長多一秒的相聚時光。

一位父親的九歲大女兒撞到腦骨折，六歲女兒當場身亡，父親向救傷隊要求「可以讓我再抱抱她嗎？」令聞者鼻酸。

身為兩個女兒的爸爸，我格外感觸，試問誰能接受心肝寶貝慘死面前？更何況這位慈父據說當天是要帶兩位愛女到台東遊玩，慶祝台灣4月4日的兒童節。

還有許多讓人落淚的故事。50條人命都很寶貴，218位輕重傷者復健路漫長。

人神共憤，是因為這一切根本不應該發生，完全是一場低級的人禍。

隨着更多調查和證據出爐，真相逐漸明朗。初步浮現的一連串離譜事實，包括在一個進行「鐵路邊坡安全工程」的工地，原應在去年6月完成的工程四次延誤至今；在禁止施工的四天連假第一天，違法身兼工地主任的承包商，帶着非法越南客工混進去，疑似準備掩埋大批廢棄輪胎，工程車卻不慎卡在樹叢。

於是，承包商和非法客工下車，由承包商操作挖土機嘗試拖出工程車，弔帶卻鬆脫，導致工程車墜到鐵軌，釀成大禍。

最諷刺的是，這項工程是為了防止異物掉到鐵軌，卻製造出撞毀列車的驚天慘案。

民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是非自有判斷。很明顯，肇禍承包商必須面對法律和民事責任，台鐵不能逃脫偏私放水的行政責任，政府主管疏於督導也應擔起政治責任。

台鐵火車上的每一個晨昏，依然滿載着歸家的孩子和父母。台鐵上的孩子，一個都不能少。台鐵意外追責，一個都不能少。

安全出行是民眾最卑微和最基本的要求，政府必須切實做好。台灣政府強調多年的台鐵改革，這次再不落實，恐怕就要準備面對民意海嘯。

 

文章原刊於《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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