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凌:抗戰老軍醫敘舊
三年疫情,中斷了港台兩地的實體交往,現在復常了,民間一下子熱絡起來。想起生活在台北的抗戰老軍醫鄒傳愷先生,疫情前那個春節他九十五歲。
那天在台北的一家餐廳見到鄒老,他由在香港城市大學建築學院當教授的兒子鄒經宇用輪椅推着,胸前戴着一枚慈善機構贈與的「Rotary」徽章,那是對他退休後從事慈善活動、關心弱勢群體的肯定。
見面時他取下帽子,欠一欠身子,以示禮節,之後順手把帽子掛在輪椅手柄上。年事雖然已經很高了,但是不能用老來形容他,圓形臉,五官大方,屬於那種天塌下來都能保持笑容的樂觀派。
「十年前我讀到一篇報道,講述一對抗戰軍人的愛情,裡面的男女主角,竟然是我的父親母親。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他倆的戀愛史那麼浪漫。」飯桌上,鄒經宇教授講述他父親母親的愛情。
鄒傳愷早年畢業於「中央陸軍軍醫學校」,即早期的「北洋軍醫學堂」,一所於1902年在天津創立的軍醫學校。他參加過長沙三次會戰,1949年去台灣,被授予軍醫中的最高階少將軍銜。行醫七十年,得過很多獎章很多榮譽,是台灣地區的頭號神經外科醫師、教授,帶出過一批優秀弟子。馬英九給他寫過親筆信,表彰他對醫學界的貢獻。
「從前我給人家開刀,現在人家給我開刀。今年動了兩次大手術,身上有三個器官是人工的。」鄒老先生長沙人,帶一口濃濃的湖南湘潭腔,說話幽默。
「逃過大難,爸爸您又可以輕鬆面對人生了。」孝子鄒經宇緊接父親的話補充道,是兒子對老父的鼓勵。
「那時候能學醫,真不容易!」他們夫婦都從醫,我很想知道更多。
「我家祖傳中醫,到了我,就選學西醫神經外科了;到了我的兒女們,就沒人學醫了。好在有一個孫子學醫,把斷了的祖業給續上了。學不學醫倒不要緊,能在自己喜愛的領域做出成績,也不錯。」說話間,他看一看兒子,沒有責怪的意思。這一對父子可謂各有執着,彼此尊重。
「早年父親走軍醫外科路線,母親在協和醫院作護理,兩人在不同的體系抗日救國。抗戰期間,他倆在一次撤退時認識。在戰爭中相遇,在戰爭中戀愛,後來又因戰爭各奔東西。分別七八年,用書信往來寄託感情,有一段時間無法通郵,雙方都以為今生無緣再相見了,結果又在台北重逢。之後戀成正果,結成美滿姻緣,育下我們孩子三個。」鄒經宇述說父母的戀愛史時,老父鄒傳愷一臉自滿的樣子。我們遺憾,那天沒能見到當年的軍醫中尉、九十三歲的夫人。
鄒傳愷先生口齒尚清楚,思路尚敏捷,記憶還清晰:「那時候日本人把衡陽炸得稀爛。四三年是抗戰最艱難的年份,我們的學校經常轉移,雖然是學生,但是戰事繁忙時我們不能只讀書,要一邊讀書一邊上前線救治傷兵。」
「醫護人員會不會比作戰人員安全些呢?」我問道,話一出口又在心裡掂量是否提問得體。
「一點不,日本人不管你穿白色還是穿綠色,不管你是拿槍的還是抬擔架的,統打。」
「害怕嗎?」
「不怎麼怕,那時候年輕,個個都滿腔熱血。」
「一九四九年我隨老師同學南下,帶着美製的醫療器材從江西到海南島,從海南島到台灣。撤退時我不讓父母跟着,以為自己很快就會回去,結果……。」
到台灣後,鄒傳愷參與了建立台灣國防醫學院,以及組建神經外科學的工作。之後移民美國,後來又回台灣居住,他講得一口流利的英語。一九八三年鄒老第一次回大陸,當時長沙還沒有航班,他從台北轉機香港,從香港轉機武漢,從武漢轉乘火車,最終回了老家。
用餐時鄒老還摸出手機,給我們看他當年的結婚照,看幾天前他寫的毛筆字,以及不久前一次神經外科研討會的合影,合影中他坐在正中,周圍很多是他的學生。記得當他看到我在紙張上記錄他的話時,說他已經看不了這麼小的字了。出於字太醜的緣故,我趕緊合攏紙張,不好意思讓他看見。
那天聽他講在老家的八個兄弟姐妹;講初到台灣時通過在香港的朋友把自己的情況帶回大陸,告訴家人他還活着;講當年的軍旅生活和愛情點滴,以及在戰場上抬擔架運送傷員的情況,還講女朋友在戰場上受傷的經過。他講到2019年11月收到蔡英文寫給他的賀卡,表彰他對醫學界的貢獻,又表示儘管如此,他依然不喜歡蔡英文。我問他為甚麼不喜歡,他說不喜歡她搞台獨。
「有朋自遠方來,爸爸特別高興,今天一大早就念叨着出門。」鄒經宇教授說。老人家的老觀念強,家鄉情節深厚,大陸改革開放之初,他是第一批回大陸探親的台灣人。那天與他告別時,他舉起右手,行了一個軍禮,很嚴肅,很正規,也很可愛。
據資料,鄒傳愷在兩岸的國防醫學院互訪時,接受過採訪和報道;在北京邀請抗戰老兵參加國慶觀禮的名單中有過他,只因當時他身體虛弱,未能前往。鄒傳愷,為中國的抗戰勝利做出過不平凡的貢獻。我想到電視劇「特赦1959」,一部改編的抗戰歷史片。鄒傳愷的事跡沒有經過改編,我想,在他的腦子裡,一定還裝着許多珍貴的抗日救國事跡,只是遺憾沒有足夠的時間聽他一一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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