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失樂園。影評】李美:貼地的離地之作

2019-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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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失樂園》的主題很「貼地」,充斥了社會批判意味,展現一股既壓抑又澎湃的怒火;然而,電影表達卻有點「離地」,節奏之慢既不易啃,隱喻之多亦不易懂。雖然觀眾不難感受,究竟本片所言何事,惟曲高和寡之謂,則肯定是個貼切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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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失樂園》堪稱是三大文藝巨人的結合:一是本片導演李滄東,二是原著小說《燒穀倉》作者村上春樹,三是更原著的小說《Barn Burning》(譯作《燒倉房》、《燒馬棚》或《燒掉柴房》)作者William Faulkner福克納。顯而易見,韓、日、美的三個版本,皆以「燒」字入題,本片英文更直接稱為《Burning》,而村上春樹著作的英文名亦跟1938年的美版一致。三者理所當然存在共通點了,但三套作品的人物故事既存不少差異,更重要是氣氛表達也大不相同。當中,本片便予人「很李滄東」的格調:異常鮮明的角色刻劃既衝突尖銳,慢中帶熱的劇情也滿佈對立矛盾與寓意,言志批判意識更是濃烈得很,凡此種種都屬一貫的李氏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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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燒失樂園》步伐始終嫌慢,前半段更可謂悶出鳥來,直至後半段劇力縱有提升但仍算不上高潮迭起;主要問題,乃在於戲裡刻意為之的情節發展,相信不少人看畢電影都大表錯愕......的確這樣「很李滄東」,但又會否「太李滄東」?總之,觀眾大概明白導演為何如此,惟同一時間,卻難免會問導演為何如此......

《燒失樂園》成為今年韓國代表挑戰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證明本片具有一定級數。可是,對於戲中的故作深奧、故弄玄虛,筆者卻不敢恭維,更莫說言志部分所涉的重大缺失;相對地,對岸的日本代表《小偷家族》,則是平實有力得多。說到底,就如一個男人是否有型,絕對不是「chok」出來的,而應該像女人味般由心煥發,自然真摯才會美。

(注意,以下完全劇透)

《燒失樂園》的關鍵詞,毋庸置疑在於一個「燒」字,但歸根究底,其引伸背後乃在「怒火」的燃燒--一切的根源,則建基於階級矛盾。

本片的人物故事,牽涉海量的象徵隱喻:

鍾秀(劉亞仁 飾)無疑是個「低端人口」以至「廢青」。電影開宗明義他僅為跟車送貨員,後來則交代他受累老家偏遠而難以獲聘,是故戲中許多鏡頭都拍攝他如何在家百無聊賴--而在搬回老家之前,他則蝸居於比海美劏房還要小的劏房;鍾秀一直提到要寫小說,卻又從來隻字未寫,就連題材亦無構想過,這跟許多其他電影一樣,都暗喻為一種藉以逃避現實的理想。簡言之,鍾秀幾乎處於社會階級的最低層,沒有上流希望,綜觀全片都予人一種自卑又無力之感。他人生的唯一「亮點」,怕且是跟海美做愛時,在床頭牆上看到「難得一見」的「光」,這多少象徵了他找到光明(他在戴上安全套時竟要旁人幫助,亦多少意味他初嘗禁果)--當然,在愛情表達方面,鍾秀也是非常壓抑,有愛不敢言,不敢去示愛,這跟他對社會不滿的壓抑一脈相承。

跟鍾秀發生「一夜情」的海美(全鐘瑞 飾),亦好不了多少,同樣屬於「低端人口」。首先,身為推銷女郎的海美在廣場跳「推銷舞」,已反映她社會地位不高。接著她向鍾秀介紹大小「飢渴舞」(Great Hunger和Little Hunger),也象徵了海美對自由的渴求。她遊歷非洲歸來,向Ben及友人表演「飢餓舞」,所帶出則是階級間的隔閡。最後,在抽過大麻後,竟隨心所欲得脫衣跳出「飢餓舞」,更是她在夕陽下追求自由的極致表現--這時,這隻舞應是終極進化版的「自由舞」。負債纍纍的她,不惜花盡大錢出遊非洲,亦屬一種對自由的追求展現。此外,海美戀戀不捨夕陽而哭,還進一步牽涉到存在與不存在的思考:她對默劇的解釋,既伏筆回應了後來貓咪Boil的出現,亦伏筆回應了她自己的突然人間蒸發。至於她年少時被困井裡,同樣如很多其他作品般,暗喻心靈的空虛、渴望被人重視。凡此種種,可見電影滿佈符號,背後均潛藏重大意義。

Ben(Steven Yeun飾)的橫空而降,則是上述符號和矛盾對立的爆發點。本來,鍾秀和海美可以正常發展,但Ben則一手掀起了階級鬥爭的衝突。鍾秀的卡車與Ben的跑車,無疑象徵了貧富的差別,另外一個住近北韓、跟北韓一樣地窮,另一個則住在市區、周遭都是文青小店,加上一個常在破舊餐廳吃麵,一個則在家裡「Chef Ben」上身弄意粉(只差沒出動衣架)等等,通過上述符號,兩者對比就猶如「高山低谷」明顯。當然,Ben口中所謂「燒溫室」,乃是全片重中之重的符號隱喻:無人理會、燒了亦無妨的廢棄溫室,豈不象徵了鍾秀及海美之類的「低端人口」?他們的存在與不存在,根本就無人關心?Ben相關輕蔑言論,則暗指有產階級視無產階級如草芥一般。到了重頭戲壓軸一幕:本來,酷愛「燒溫室」的Ben,才應該是放火能手;但反過來,一直質疑Ben將海美弄消失的鍾秀,則真真正正在戲裡請來祝融--必須強調,鍾秀所燒掉的,不單只有Ben,還包括他的跑車;而他所放出的火,其實還隱喻他心中「怒火」,而鍾秀亦一如Ben所指,釋放了內心的「重低音」!電影的激烈配樂,正正是鍾秀的「怒火重低音」展現。

問題是,為何鍾秀非殺Ben不可?導演刻意安排,這是純粹的「怒」使然,也即純粹由「感性」驅使;相關處理,便跟懸疑片截然不同,重點不在理性的偵案追兇,而在感性的情緒爆發。不是嗎?電影從沒確切的證據交代,海美失蹤百分百跟Ben有關。譬如,Ben所暗藏的海美手錶,不能夠是海美親手贈他的嗎?以至那隻貓咪,既不一定就是Boil,更不一定不是拾回來。甚至乎,Ben一直強調的「燒溫室」,誰又敢說他不是信口雌黃?退一步言,他所謂「燒了溫室,你不知道嗎」,不可以單單指他戲弄了一個女生(有產者對無產者的剝削之類),而一定暗示他燒了或殺了海美嗎?況且,海美還可能出走逃債,特別是她有過「整容」的「前科」。凡此種種,鍾秀真箇能一口咬定,Ben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Ben縱是個《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般的富人、以至是「把妹能手」兼「食家」,但這卻不等於他有殺人。

一切,鍾秀僅憑「合理懷疑」,即使找不到Ben的罪證「痛腳」,卻竟因滿心充滿壓抑、怒不可遏,到了爆煲一刻竟將Ben殺死,而非循正常途徑包括移交司法處理,甚至沒有跟他公然對質過有否殺死海美......導演上述鋪排,在安插「疑點」之餘,卻無提明確「證據」,肯定是有意為之,旨在凸顯「感性」凌駕「理性」,尤其是階級矛盾的最終結果,在權貴面前的賤民縱然動彈不得、永難抬頭,但不代表賤民不能革了權貴的命......

不必諱言,《燒失樂園》牽涉「危險意識」,變相鼓勵了賤民及青年以「怒」「燒」富。相信看畢本片的觀眾,看到這幕大概不是「大快人心」,而是「大惑不解」,雖然體會到鍾秀的感受,卻難以認同鍾秀的抉擇--體會不等於認同,這種壓抑之怒的噴發宣洩,本質上實無異於衝動殺人!畢竟,類似階級矛盾所帶出的「悲劇」,經典的《搏擊會(Fight Club)》也曾演過,但它好歹都為「兇手」扣上「精神病」的緣由。而且,原著村上春樹的《燒穀倉》,富有男儘管有提火燒自己倉庫,惟全書並無真正呈現過火燒一幕--雖然,這跟本片一樣,「燒」的夢魘一直存活於男主角心底。再加上,福克納的《Barn Burning》,縱然真正出現父親火燒馬棚一幕--不過,故事最後卻主要非議「子為父隱」,結果由兒子供出父親罪行,亦即父親受到應得的法律制裁。相對地,《燒失樂園》將兩者混而為一,將本來的夢魘與公義扭曲為真實與罪行,繼而二次創作出上述新劇情來,無疑是服膺了李滄東一貫的壓抑、極端、批判風格,但好大程度上卻嚴重過了火位,灌輸了極度錯誤的不合理、不適切的價值觀。

總括來說,《燒失樂園》的題材很「貼地」,談及了階級矛盾,包括側重描繪低下階層的壓抑心態,觀眾誠不難感受到;可是,表達手法太過「離地」,刻意加入大量象徵符號,特別是最終結局以「怒」「燒」富的有違道德、有違道理,皆注定本片不應該成為電影界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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