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平:中國新社會契約的三個來源

2020-12-28
郭良平
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所高級研究員
 
AAA

3232323.jpg

這是一個缺乏共識的年代。百年巨變正在使舊社會契約解體。在新的條件下探索新的社會契約,是每一個國家都面臨的挑戰。

中國的新社會契約若最終能成形,必然有三個來源:中華歷史文化遺產、共產黨的傳統和自由主義的理念。三者都有可取的精華,也有應該摒棄的糟粕。取其精華,除其糟粕,這必須對三者有深刻認識。

中華遺產

中華傳統中的社會契約,沒有自由主義那種對「自然狀態」(state of nature)的假設。人類一開始就生活在家族部落的組織之下,已經有角色分工與合作。家的觀念貫穿中國的政治歷史。君臣父子、老少長幼各守其位,各盡其責。官民契約關係是互為父母:老百姓視政府為「父母官」,官員稱老百姓為「衣食父母」。儒家有一整套倫理來規制統治者的行為;統治者一般敬畏天命和民心。

不過,這只是一種文化上的契約,更多由統治者的良心而不是律法和制度來承載,也沒有足夠的制衡。它的優點集中體現在民本主義傳統上。政府用為民做主、主持公道,來換取人民的服從和效忠。例如中共在不需要選票的情況下也大力扶貧,這裡的動機主要是由信念而產生責任感,即統治者對「子民」的承諾。在儒家學說中,人民有權推翻不守契約的統治者,這叫造反有理。

政商分離是另一大特點。傳統文化中,官對商有碾壓式的優勢。前些時候的馬雲事件表明,這種優勢至今仍在。在歷史上,官商兩者的價值觀是兩個互不交叉的系統。現代化過程中,官場相對獨立的價值體系和政治文化業已解體,錢權交易是現實危險的。以往的朝廷只專註於社會穩定,而現代政府的功能還包括推動經濟社會的發展,所以必須同商場打交道。要想避免腐敗,達到習近平概括為「親清」的政商關係,政商分離的傳統是中國的優勢。

傳統契約的缺陷也很明顯。由於缺乏有效制約,統治者常常「違約」。歷史上暴君、昏君、亡國之君,權臣、弄臣、奸妄之臣層出不窮。官帽壓死人,官本位制泛濫,「砍頭以治」成為常態。在官府的重壓下,老百姓的血性逐漸喪失,奴性逐步擴展,荊軻蛻變成阿Q。天朝有黎民、子民、刁民而無公民。100年前,羅素(Bertrand Russell)到中國講學後,總結了國民性的三個弱點:膽小怕事、貪財、麻木不仁(cowardice, avarice, callousness)。這是長期在夾縫中掙扎求生的結果。

共產黨傳統

共產黨進一步發展了民本主義傳統,毛澤東為其注入民主、平等、團結向上的元素,將現代文明的氣息帶入傳統的民本思想,並將其推向極致。他鼓動群眾起來造反,驅趕幹部下放,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把「為人民服務」定為每個共產黨員的座右銘,提倡密切聯繫群眾,走群眾路線,批評與自我批評。

毛澤東時代後,中國民間的等級文化遠沒有日本、韓國那麼森嚴。在民主制度下,日、韓在政府層面上的等級觀念大大淡化了,而由於沒有普選民主,中國官場上仍然處處凸顯等級身份。

中共前總書記胡錦濤提出發展要「以民為本」,現任總書記習近平稱「人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就是我們奮鬥的目標」。大規模消滅貧困的計劃,人力密集型的精準扶貧,幹部下鄉蹲點、幫扶,這些在當今世界只有中共辦到了。

不過,中共的制度性極權遠遠超過了歷朝歷代。在增強國家能力之外,這也帶來了一系列弊病,比如官本位制已經擴散到全社會,還有違背時代潮流的個人崇拜。腐敗即使有制度的制約,也無法除掉其權力的根源。

馬克思主義的核心是階級鬥爭理論,崇尚的是無產階級專政,中共因而從未試圖達成一個社會契約,只是改革開放後才感到有這個必要,於是提出了「三個代表」「和諧社會」「構築命運共同體」,希望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來達成全民共識。這方面有很大進展,但遠未上升到社會契約的高度。這些年回歸正統後,階級鬥爭理論給凝聚共識的努力造成了重重干擾。

「三個代表」鬥不過馬克思主義正統:左派引經據典,宣稱私企已經完成歷史使命,又到消滅私有制的時候了。私企老闆講,「需要我們是你們不得已的選擇,消滅我們是你們的神聖使命」。然而,缺乏所有階層的參與,社會契約就不可能成形。

馬列主義,特別是毛澤東的「鬥爭哲學」,使中共有極強敵我觀念,強調突出政治,而且眼裡非白即黑。中共政治的一大特點是要求所有人劃線站隊,不是自己人就是敵人。自己人如果「立場不穩」(譬如進入灰色地帶)時,就毫不客氣將他推向敵對陣營。敵我意識驅動下的「大外宣」造成海外中文媒體中很難聽到客觀理性的聲音,還招來了「銳實力」的諷刺。

缺少包容,用階級性或黨性來壓制人性、無視人權、剝奪自由等等,這些一直是共產黨國家國際形象上的硬傷。究其原因,有些是強加的污名,有些是歷史遺產,但現實中產生這些的思想和制度基礎仍在,改革並沒有從根本上觸及它們。

自由主義理念

自由主義的基本理念,如人權、自由、民主、共和、法治、科學等,同現代化緊密連在一起。一個國家只要追求現代化,就不得不接受自由主義的一些基本理念,採用它的一些「先進制度」。放眼世界,沒有任何國家能「免俗」,包括中華人民共和國。

不過,自由主義的一些先決條件正在消失,造成許多西方國家的共識不再,社會撕裂和國家的治理危機。過分強調個人自由和權利,對抗權威成為時尚,使政府無法發揮作用。例如美國西雅圖、舊金山等地的流浪人口,到處露宿,隨地大小便、丟垃圾、吸毒,把整片城區搞得烏煙瘴氣,無法正常運作。在人權的政治正確下,所有人束手無策,只能聽任社區一片片爛下去。

相比之下,中國的體制有許多整治手段,比如國家可以動員全社會資源,派遣整套幹部和專業人員接管整個社區或學校等等。這些被證明行之有效,但超出了自由主義的想像力。

治理危機的後果是慘痛的。且不說冠狀病毒感染和死亡數雙雙居高,美國長期以來監獄人口世界第一,近來連續三年人均壽命在縮短;電視上天天壞消息,不是槍擊犯罪,就是種族衝突、警察暴力,再不就是經濟或環境上的壞消息。

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的老闆泰勒說,他從不看電視,因為看電視使人沮喪。許多電視台在新聞節目的最後,總要報一兩個尋常百姓中的好人好事來平衡一下。同中國大陸「正能量」宣傳相比,這些都是小兒科的、不痛不癢的「佳話」,流露出的是對現實的無奈。

海納百川去惡揚善

全民共識之下的一個穩定、包容性強、良性互動的社會契約,對政府的合法性、對國家的長治久安好處莫大焉,值得中國為此努力。這個契約應該綜合吸收以上三者的優點,更應努力避免三者的缺陷。

民本主義傳統,為人民服務的精神,國家強大的綜合治理能力和擔當,民主、自由、平等、包容等原則,這些都應成為新契約的共識基礎。階級鬥爭同社會契約是對立的;它在革命年代必不可少,但在建設時期破壞作用很大。在強大的國家能力下,中國沒有任何社會矛盾不可調解而必須訴諸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

世界變化大勢要求比較強勢的國家,必須弱化個人主義的訴求、強化集體利益,但中國的國情正相反。在中華遺產和共產黨傳統中,權力的權重都太大,而且不斷膨脹,壓得下面喘不過氣來。中國傳統中沒有足夠的力量來制約統治者作惡,而這方面自由主義有很大優勢,應當兼收並蓄。

比如公民社會,它的功能還包括人格的健康發展、社會自治和道德升華,也是創新和企業家精神之源;而中共只看到不安定因素和反對派的搖籃。一個不受侵犯的個人空間是社會活力的保障;改革開放後這種空間自然形成了,但缺乏契約保護,隨時可能被當權者剝奪。缺乏安全感對經濟發展不利,對人格健康的損傷也不可估量。

我對美國的最初印象之一,是連要飯的都底氣十足,自我感覺良好;他們從不卑躬屈膝,作出中國乞丐慣用的可憐相。這種氣質是中國傳統中缺失的。

 

文章原刊於《聯合早報》。

文章只屬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