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善波:美國在台灣問題上的困局
作者:新範式基金會總裁邵善波
日前在一個電視訪問中,美國總統拜登被問到假如中國以武力攻台,美國會否協助台灣的防衛,他爽快地回答道:「會」(yes) 。這已是拜登總統第四次表態會介入台灣的防衛,但中方對美國總統這次表態並沒有作出強烈的反應。
其實更重要的表態,是在中美高層會面後的美國國務院的記者招待會上。會上美聯社記者馬修·李(Matthew Lee)提問道:「我只是想確保我的理解是正確的,你們(美國政府)的『一個中國』政策(是否)意味着台灣是中國領土的一部分,你們尊重中國對台灣地區的領土完整和主權嗎?」。美國國務院發言人普萊斯(Ned Price)在回答時表示:「美國政府在主權問題上沒有立場,美國的『一個中國』政策沒有改變,這是美國在公開場合所展示的『非常明確的立場』,同時也是國務卿布林肯私下會見中國外長王毅時所展示的『非常明確的立場』。」隨後另一名記者再追問他的回答是否意味着美國承認「台灣是中國領土的一部分?」 普萊斯依然沒有正面回答這問題,更重複表示美國政府:「基本,非常基本上在主權問題上我們沒有立場」。實際上,美國自從1979年與中國建交時曾公開承認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後,再也沒有美國官員公開再表示過這態度。很明顯,美國政府不認為他們對台灣主權的立場,與承認「一個中國」的立場有甚麼矛盾。
美國一方面避免表明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又打出對台灣的主權「沒有立場」 ,基本上是表示台灣的主權「不一定」屬於中國。在國際法中,一個地方歸屬於某一個國家,並不一定意味這地方的主權就屬於該國。他們的關係可以是「託管地」 、「屬地」 、「領地」 ,或 「邦聯」。這些地方的主權通常未被確定。對於這問題,我方早已在《上海公報》中表明反對「主權未定論」 ,但美方在公報中的聲明對此並沒有作出回應。二戰後,國際社會對台灣的主權着實有不同的看法,「台灣主權未定論」本來就是美國政治及學術圈子內的一個看法,麥克阿瑟將軍就是其中一個表表者。美國政府現在隱晦地重新提出這立場,應是一個重要的政治信息,但中國外交部對此似乎並沒有甚麼反應。
美方對台的基本政策主要包括三點:一:承認「一個中國」,二:不支持台獨,三:維持台海和平,反對單方面改變台海現狀。
承認「一個中國」針對的是「兩國論」 ,應也包括「一中一台」 ,實質的關鍵內涵應是承認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台灣的主權屬於中國。美國口頭接受「一個中國」,但對這兩個核心元素,均不表態,甚至提出異議,我方批評美國掏空了「一個中國」的內涵,不無道理,但是並沒有找到問題的核心。
第二點,美方說「不支持台獨」,但從其實際行動上來看,只是不支持台灣「法理」上獨立。對推動台灣獨立的政治力量及人士,美國則採取包容、同情、甚至支持和鼓勵的態度。對台灣內部的促獨、推獨的政策及行為,美國也從來不表示反對態度。美國也曾出手阻止民進黨推動「法理」台獨的一些舉措,但動機只是不讓北京有借口以武力攻台,因為在這情況下,中國可以理直氣壯地動用武力,到時企圖動員國際力量反對中國這舉措將會變得非常困難。從這角度看,美國的所謂「不支持」台灣(法理上)獨立,是認真的。
美國對台政策的基本立場重點在第三點,即維持台灣目前與大陸分離、分隔,實際獨立的狀態,反對武統,也制止和統,這才是美國目前對台灣政策的核心元素。所謂維護台海的和平穩定、反對單方面改變現狀的要義,就是一方面反對我方以武力統一台灣,另一方面又制止台灣方面出現和談、投降的動向。美國對台的核心政策,就是保持台海不統、不獨、不戰的「三不」狀態,這亦是國民黨的長期立場。與民進黨台獨立場的唯一差別,只在台灣「法理」獨立的問題上。在這問題上,相信沒有人會質疑美國對民進黨有絕對的管控能力。
在這分析基礎上,美國在台灣問題上面對的真正困難,是在面對中國20多年來在軍事力量上的發展,及大陸與台灣在經濟及社會上的互動,台灣對大陸經濟上的倚賴性不斷增加的情況下,如何防止及阻止台灣會「不戰而降」? 即《孫子兵法》中的「不戰而屈人之兵」 ,才是美國在台灣問題上的最大恐懼。近期美國所有對台的舉動,都應在這基礎上作解讀。
相當一段時間以來,美國內部都已承認,中國在其沿海地區(離岸1000-1500公里以內)出現的武裝衝突,已有絕對的優勢。近年來美方不同機構進行的多次兵棋推演,美方沒有一次能取得勝利。假如我們決定採取武力統一台灣,我方對外力的介入必然會做出一個充分的預判及準備,故美國是否支持防衛台灣,是否放棄了對台海的所謂「戰略模糊」 政策,已無實際意義。事實是美國早已高度介入台灣的防務,除了公開出售越來越高等級的武器,及大家都默認存在的協助培訓台灣的軍隊外,情報工作上高度合作、互通資料及信息,在防務策略方面出謀獻策,甚至實際上深度介入台灣的軍事參謀工作,以美台幾十年來軍方的密切關係來看,這應一點也不意外,我方對這些情況亦應早有預判。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中國問題學者黎安友(Andrew J. Nathan)近期在《外交事務》網站撰文表示,他認為中國大陸在台灣問題上仍會遵循「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他相信中國會耐心等待台灣最終「投降」。這裡的重點是他認為「台灣會投降」。
與黎安友持不同看法,有軍方背景的派恩(David T. Pyne),在美國雜誌《國家利益》(The National Interest)因佩洛西訪台而發表的專文《這意味着戰爭:佩洛西訪問是否已決定台灣的命運?》(This Means War: Has Pelosi』s Visit Sealed Taiwan』s Fate?)中認為,中國對「和平統一台灣」的耐性已經耗竭,經過20多年來大幅精進改善發展的兩棲作戰能力,中國對台灣動武的布局已非常完整,而美方到時將無法阻止。他估計如果大陸動武,台灣可能在短短幾周之內就會投降。在這裡,派恩也反映了美國政治及軍事圈子內面對中國日漸強大的軍事力量的一個巨大恐慌:即台灣內部會因而出現與共產黨談判的意願及力量,不戰而降。企圖制止這情況出現才是解釋美國近期一連串對台動作的最符合事實、最有說服力的理由。這從台灣內部的一些動態也可以支持這個觀點。
台灣將在11月舉行地方選舉,多個獨派團體日前召開記者會呼籲參選人簽署所謂「捍衛台灣、絕不投降」承諾書。這實際是威逼參選人表態,公開承諾「當中國以軍事方式侵略、威脅台灣,或台灣與中國之間發生、即將發生武裝衝突時,誓死保衛台灣安全、反擊侵略、絕不投降」 。這事件反映「投降」 已成台灣社會內的一個熱門話題,可以成為輿論及政治施壓的一個手段。
撇開支持統一的台灣退役將軍高安國公開呼籲台灣三軍向解放軍投誠,以及出現了一個「台軍起義投誠」網站的這類動作不算,台灣的國防部長邱國正去年底在《華爾街日報》也曾高調表示「台灣不會向中國投降」 。就在不久前,《路透社》透露一名台灣高層安全官員在接受專訪時也表示,如中國對台灣採取軍事行動,「台灣絕不會投降」 。這些在美國及台灣圈子內的「投降、不會投降」 的觀點,反映美國在台灣問題上最大的憂慮是台灣會向現實低頭,與大陸展開談判。對美國及一些台灣人來看,談判即是向北京「投降」。 這也是內地網上廣泛流傳、獲不少人認同的「以武逼統」的所謂「北平方案」 。現在軍事條件看來已存在,但「以武逼統」 會因為美國因素,以及台灣缺少了一個像傅作義將軍這樣的人物,而很難出現,美國因素在這情況中是關鍵的。
美國對台售武升級,提供各種枱底、枱面的軍事援助,就是要強化台灣的抵抗能力與信心,有順手大賺一筆,但這不是重點,因為打起上來,美國也明白就算有他們的介入,台方也必敗。美國不斷派出政治人物訪台,就是要在社會層面表示對台灣的支持,以穩定及強化台灣社會內部抗拒中國的心態及信心,這才是局面中脆弱的部分。背後更重要的是抓緊台灣兩個主要政治力量,為阻止中國武統台灣,最近美國更以俄烏事件為先例,強調制裁的阻嚇手段。美國的這一系列舉動,看來的主要目的不是「以台制華」,不是進取地在中國周邊製造麻煩和緊張局面,更不是製造「法理上」獨立的台灣,而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擺出支持台灣的強硬姿態,以穩定台灣的內部的情況。
從台灣當前整體社會的情況來看,要求與大陸談判的聲音及力量都非常微弱,支持統一的力量更少。雖然北京已盡了很大的努力,在可見的將來看不到兩岸會出現談判的可能,但這只是表面的現象。從來自美國及台灣的一些聲音及動作來看,美國對防止及阻止台灣投降,看來是他們對台灣現狀的一個真實的憂慮。維持台海兩岸分裂、分治的現狀,是美國當前在台灣問題上的最大挑戰。
外長王毅日前在紐約會見美國的國務卿布林肯時,向對方清楚表達了台灣問題是中國的核心利益中的核心,並直指美方違背了以前的承諾,損害中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阻撓中國的和平統一,搞「以台制華」,要求美國老老實實的回到「一個中國」政策,清楚表明反對各種台獨分裂活動。這應是至今以來,中方對美國的台灣政策作出最直接及坦率的指責。我們對美國的台灣政策,重點仍然放在台獨,及對方利用台灣問題替我們製造麻煩,遏制中國。這是對美國對台政策的一個偏差。美國對台政策的重點,如外長王毅說的,主要在:「阻撓中國的和平統一」。
從實際的情況來看,台灣當前的主要問題及危機不在「修憲、公投、改國號」等造成「法理」上台灣獨立的手段,而是在民進黨及國民黨雙方的默契下,台灣內部「去中國化」的程度日益嚴重,年青一代台灣人的心態離中國愈來愈遠。這使統一工作,及統一後的治台工作更加困難。美國的一連串對台動作,主要目的不是針對北京,而是針對台灣。如這些觀察及分析正確,我方對台的工作便需要作出大幅度的調整,對台的工作目標及焦點也需要重新定位。
台灣問題當然要從近幾年出現重大變化的中美關係大局下去了解。冷戰後美國成為全球有絕對優勢的強國,美國的外交行為和其戰略理論基礎是現實主義,無論是防禦性還是進攻性的。核心思想是在國際處於無政府的狀態下,美國必須佔據主導及管控地位。無論是從其自身的國家利益出發,還是出自某些道德標準或國際責任,美國都要扮演大佬角色,不容許出現一個同等級的挑戰者(peer competitor)。美國自立為維護國際秩序的仲裁者及執行者,在美國構建的一套國家利益和價值觀的話語體系下,這現實主義論述無論是真誠的還是虛偽的,也成為了美國兩黨和國民意識中不容質疑的政治正確標準。美國可以因應自己的國家安全或利益考慮,或以道德及價值觀為由,完全無視「不干預他國內政」的國際關係原則,及任何國際法與國際往來的慣例。任何力量只要被視為對美國地位構成挑戰,都不容許存在。近年美國對中國政策出現的轉變,就是因為美國早在七、八年前就認識到,中國的快速發展很可能不會像他們原來預見及設計的一樣,會變成西方自由民主的資本主義國家的一員,成為她們的一個「聽話」的「初級合伙人」(junior partner) ,而是變成為他們的一個「同等級的競爭對手」 。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個「噩夢」。
我們當然不認同這判斷,中國強調我們的努力只是尋求自身的發展,改善人民的生活,回應人民對美好生活的願望,在國際關係上並無意取代美國的地位。但現實是中國的整體經濟實力已接近美國,以購買力來計算更早已超越美國(這是較有意義的實力比較標準)。科技及軍事上也已成為大國的一員,在部分方面更已領先美國。在地緣政治和一些重要的國際問題上,我們與美國也存在重要的分歧。中國堅持自己與西方不同的政治體制、不同的意識形態及價值觀。在這些現實面前,很難令美國不認為中國是他們最強的競爭對手,因為這主要是出自美國一方的思維,與現實情況並無多大關係。在美國精英階層的認知中,從未遇到過一個沒有侵略性、擴張性的大國,他們不認為會有這樣的大國。這思維來自美國的現實主義的理論及邏輯,無論中國怎樣苦口婆心地解釋,以事實說明及支持我們的立場,美國也不會接受中國和平發展的說法。
在美國的現實主義政策的導向下,維護其既有利益,即美國在全球的主導及管控地位,是美國對華政策的核心元素。在設定中國為其主要的競爭對手,正危害美國「一國獨大」的地位後,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調整為:對抗、競爭,與合作,實質上是全力遏制、拖慢、打壓中國的發展,同時爭取時間全力發展及補漏,以維持其領先地位。
儘管很多對華的舉措都是進攻型的,但這是一個防護的、保衛性的戰略,中國必須認清楚美國對華政策的這本質。
雖然在一般情況,外交政策在美國的選舉活動中的角色並不重要,但在國家面對困難時,外交事務也可以成為美國競選工程的工具。在當前美國兩黨政治激化的情況下,炒作對華關係議題是成本最小,最易曝光的手法。無論是因職業崗位流失、貿易不平衡、市場難進入、知識產權盜竊、科技危害國家安全、台灣、新疆、香港問題、新冠疫情的源頭等問題,都成為美國妖魔化中國的借口。故此,無論是國會議長訪台,還是國會通過甚麼《台灣政策法》 ,都符合美國支持及穩定台灣的政策要求。任何指責其干預他國內政,支持台獨,美國當局都會把它當作是耳邊風,不會影響他們的做法。當下,中美之間的政治互信已降至建交以來最低點,兩國關係的發展前景極其暗淡。
台灣問題成為中美關係的,也是全球的一個最危險的爆炸點,有其內在與外在的理由。中國要爭取國家統一,美國要維持兩岸的分裂、分治狀態,以守住在東亞的地緣政治利益及在全球的信譽,這就是中美之間在台灣問題上的基本矛盾,也可能會迅速演變成主要矛盾。因為在美國的眼中,一個包含台灣的統一的中國,其國力將會大大增強,安全環境亦會有根本性的改善,這在中美這場博弈中,即意味着美方徹底的失敗。
我們對台工作的圈子內有一個口頭禪:「台灣問題就是美國問題」 ,這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但可以有多種不同的解讀及引申。對統一台灣的工程,美國在多層次、多方面無疑是一個需要的考慮及需要照顧的重要因素。如何處理在台灣統一過程中的美國反應,從來是,現在更是,對台工作的一個最大挑戰。但在可見的將來,美國的政策不可能在這問題上會有重大的轉變,會做出任何善意的舉措。一些接受中國崛起、接受中國統一台灣的內部意見,不會被美國統治階層接納。如果出現這轉變,也只會是經過一個漫長,而且充滿反覆、殘酷的鬥爭過程後的結果。認為要解決台灣問題就得先解決美國問題,這是本末倒置,將問題無限期拖延的做法。
美國要維持其在東亞的地緣戰略利益,其霸權地位,與我們努力要達到民族復興、爭取國家統一、領土完整的大業,有着正面的矛盾和衝突,我們要承認及面對這現實。民族要復興,國家就必須統一,要有效應對來自美國的遏制、打壓的這世紀戰略挑戰,就必須統一台灣。有計劃及有條理地從反獨、壓獨,反干預的主調,轉移到促統、達統,作為對台工作的核心,應該是我們下一階段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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