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冬濤：大陸在台灣的五個名字

前不久，筆者在台灣從南到北旅行，和新朋故友以及路人聊天，發現中國大陸在台灣已經至少有五個名字，按照名字所隱含對大陸的認同程度，由小到大來排列，這五個名字分別是帝國、中國、大陸、內地和祖國。

對於我這個長期關注台灣的大陸人來說，以前的印象是台灣朋友在我面前稱呼大陸一般只有兩個名字，中國或大陸。稱呼大陸為「中國」的，往往是立場偏綠的，有意無意地用「中國」這個名字把大陸與台灣進行區隔；而稱呼大陸為「大陸」的，往往是立場偏藍的，有意無意地表現出自己對大陸的認同。

至於政治人物，往往也是通過賦予大陸不同的名字，來顯示自己對大陸的立場。例如，馬英九執政時要求政府部門把對岸統一稱為「中國大陸」（簡稱「大陸」），最近又強調自己稱對岸為中國大陸或大陸，絕對不會稱對岸為中國，來表明自己堅持中華民國憲法的立場。蔡英文上台後，在公開場合和正式報道中曾常把大陸稱為「北京當局」，也是為了避免「中國」和「大陸」兩個名字隱含的藍綠之爭。

不過，隨着兩岸關係的惡化以及年底地方選舉的逼近，她在講話中已經開始直呼大陸為「中國」，不再用「北京當局」模糊自己的立場，明顯地是在反抗大陸對台灣政府的制裁，並且迎合綠營支持者的立場，以提升民進黨的選情。

最近這次旅行讓我發現，除了「中國」和「大陸」兩個名字，台灣民間現在還用「帝國」「內地」和「祖國」來稱呼大陸，反映了台灣社會不同群體對大陸的不同態度，其含義之複雜性，已經超過了台灣官方對大陸的稱謂所能表達的含義範圍，值得我們進一步分析。

稱大陸為帝國的，是最敵視大陸政府的群體，往往也最讓大陸人反感和莫名其妙。對於大陸人來講，有些台灣人不認同大陸而追求台灣獨立，雖然不能接受，但勉強還能理解，但如果稱大陸為帝國，這讓曾經歷過帝國主義壓迫和侵略，以至於對帝國主義深惡痛絕的大陸人，簡直無法理解。大陸一直是帝國主義的受害者，現在自己怎麼變成了帝國？

把大陸和帝國聯繫起來，確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所以在台灣也往往是學歷比較高，尤其是在西方接受過社會科學專業訓練的自由主義左派學者才能做得到。他們稱大陸為帝國，是因為在他們眼中，大陸不僅正通過各種手段來壓制和破壞台灣的自由民主制度和社會的獨立選擇，而且試圖通過經濟手段影響很多國家，例如非洲國家、甚至是某些發達國家的內部秩序，是一種新的帝國主義形式。

從這種論述中，可以看到西方近幾年不斷指責，中國為了崛起而實施「經濟帝國主義」（economic imperialism）和「銳實力」（sharp power）的影子，尤其和今年2月美國原國務卿蒂勒森公開稱中國為「新帝國主義」（new imperialism）遙相呼應。所以，以帝國稱呼大陸的台灣人，試圖以一種更加國際性的視野來看待大陸，不僅試圖發動台灣社會來反抗大陸，而且試圖聯合國際力量來制衡大陸。

最近蔡英文公開呼籲各國合作，來制約所謂中國大陸的霸權主義擴張行為，以維護各國的民主自由價值觀，其實質也是把中國大陸看作帝國，呼應美國發動的對中國的新冷戰。不過，因這種帝國主義論述過於宏大和學術化，往往只能在學界和政界流行，難以在基層找到大量支持者。

稱大陸為帝國的人最不認同大陸，但他們遠非社會的主流，台灣社會的主流是稱大陸為「中國」，尤其是在年輕人中，尤其是當沒有大陸人在場時。這反映了近幾年台灣社會持續高漲的本土意識，已經逐漸在改變社會的語言習慣。但也有不少台灣人在面對大陸人時，出於禮貌而避免稱大陸為「中國」，常常在「中國」之後加上「大陸」兩字。但對於他們來講，「中國大陸」就是國際上所指的中國，並不是指官方含義的「中國大陸地區」，從而能夠與「中國台灣地區」並列，而是與「台灣」直接相區分的一個名字。

當然，仍然有不少台灣人保留着過去稱對岸為「大陸」的習慣，很多經常去大陸、或者和大陸人接觸比較多的台灣人也習慣用「大陸」這個名字，這也是中國大陸能欣然接受的稱呼。但使用此稱呼的台灣人往往僅是出於習慣，並沒有意識到此稱呼所隱含的「一個中國」的含義。

當大陸人聽到台灣人稱大陸為「內地」時，會比聽到「大陸」這個稱呼更感親切，因為在大陸，「內地」是相對於「沿海」或「邊疆」而言，理所當然地是指同一個國家的內地、沿海和邊疆。即使在大陸內部，沿海或者邊疆省份的人往往會稱內陸省份為內地。而且港澳媒體提到大陸時，往往也是用內地一詞。所以在大陸人耳中，內地的稱呼透着一股一家人般的親切感。由此也不難理解，在當前本土意識高漲的台灣社會，用「內地」稱呼大陸幾乎成為一種禁忌，一般只有年紀較大的外省人才會使用。

如果說大陸人聽到台灣人稱大陸為內地而感覺親切，那麼聽到他們稱大陸為祖國時，會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因為海外大陸人在談論中國時，幾乎不用祖國一詞，多用國內或者直接用中國一詞，也不會有人懷疑自己對國家的忠誠。現在聽到台灣人稱大陸為祖國，心裡真是又感動又錯亂，簡直要好好檢討自己對祖國的態度了。毫無疑問，在台灣如果公開稱大陸為祖國會引起一片嘩然，需要很大的勇氣。

帝國、中國、大陸、內地和祖國，大陸在台灣的這五個名字未來的命運會怎樣呢？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稱大陸為祖國嗎？還是越來越多的人稱大陸為帝國？正努力追求自由、民主、多元的台灣，如何面對這五個名字反映出的社會多元性？大陸又如何面對自己在台灣的這五個名字呢？脫口而出的一個稱謂，竟然能反映出如此複雜的國際和兩岸關係，以及台灣社會面對大陸時內心的種種糾結，這再次讓我們這些關注兩岸關係的人陷入沉思。

 

文章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網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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