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亞非:一種非傳統安全威脅

2020-03-02
何亞非
外交部前副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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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hina Current繼續對COVID-19疫情做特別報道。請前往我們的社交媒體@chinacurrent和我們的網站獲取採訪、視頻和播客。我是周柳建成。謝謝。

何亞非大使是中國知名外交家,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他曾被派駐非洲、北美和歐洲。他曾擔任中國常駐聯合國日內瓦代表和外交部副部長,現在仍是架起中國與全球事務中心橋樑的重要人物。這也是我希望他在此時此刻談談自己重要想法的原因。COVID-19疫情,也就是中國所說的「新冠肺炎」,讓許多春節期間回到老家的人在幾個星期之後還滯留在原地,何大使就是他們其中之一。他的老家在浙江,那裡有杭州、寧波等很多美麗的自然景區。我與在浙江的他進行了電話交談。

 

周柳建成:

何大使,非常感謝今天接受我的採訪。您是大使,現在也呆在了浙江老家。您還好嗎?感覺怎麼樣?

何亞非大使:

我很好。真的很高興再次和你交談。我來浙江是為了和家人一起過春節。由於疫情,我們叫新冠肺炎,我們一直沒有出門。當地有很嚴格的規定,不許人們出去亂走和訪親會友,所以,各級政府採取的措施有效防止了新冠肺炎的擴散。

周柳建成:

所以你們現在根本不出去了?

何亞非大使:

我不會經常去見朋友,參加聚會,或者出我們住的小區。不過,只要戴上口罩,還是可能自由地去超市,這倒沒有嚴格的限制。可以在小區里散步,當然也可能跟鄰居們打招呼。一切平安無事。在浙江,尤其是我現在住的安吉,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例新冠肺炎,所以還是相當安全的。

周柳建成:

說到超市和每天的生活,就算您那裡沒有感染,沒有確診病例,供應情況怎麼樣呢?您需要的東西都能買到嗎?

何亞非大使:

超市和往常一樣,應有盡有,蔬菜、米、面,各種東西都供應充足,並不缺貨。沒有人為了囤貨去搶購,沒有那種事,一切都正常。唯一明顯的變化,就是超市裡的人比從前少了點。大家都不急,生活是正常的。

周柳建成:

這與湖北省的武漢及其周邊地區情況很不一樣啊。對那裡的數百萬人來說,現在是非常、非常痛苦的時刻。新病毒出現,而且擴散得這麼迅速,您覺得意外嗎?

何亞非大使:

武漢的情況特殊。武漢和湖北是疫情爆發的地方,而且在省內已經擴散了。由於習近平主席和中央政府的有力領導,集中調動了國家資源,疫情已經得到抑制和控制。情況正在越來越好。我們對武漢發生的事情是有點驚訝,但還不至於覺得是一場全國性危機,讓生活全停止了。我曾在日內瓦擔任中國駐世衛組織大使,對國際上應對流行病爆發的工作相當熟悉。我們在2003年經歷過SARS,所以對中國來說,這並沒有那麼讓人手足無措。

我們沒想到它會重演,但我們當然知道,將來這個世界難免會受病毒的侵襲,而我們只能面對。唯一要做的,就是加強研究,建立國家各級應急響應系統。這樣,當有事情發生的時候,就必須迅速做出反應……當然要有確切的證據,科學的證據,來證明發生的事情。我認為,這次中國政府、中國人民,或者說中國,是對此採取了及時有效行動的。

周柳建成:

對這次特殊疫情的未來走向,或者對這種全世界幾個星期之前才知道的新病毒,我們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另一次流行病或大流行會在世界某些地方發生。也許很快,也許就在不遠的將來。我們已經一次又一次被警告。這次我們可以吸取什麼教訓,並讓各國引以為誡呢?

何亞非大使:

我認為,從中國這次疫情應吸取的教訓是……它過去也發生過,埃博拉,H1N1是在美國,埃博拉是在非洲。當然,它們將來還會在其他地方發生,甚至是在中國。病毒是人類到目前為止無法從世界上徹底消滅的。我認為,我們應當吸取的教訓就是必須做好準備,這是其一。其二,我們需要更多地去了解病毒,它的來源,在什麼情況下可能重新出現。這方面應該投入大量研發。就這一點來說,我認為人們、人類、國際社會,為了如何防止戰爭、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等等付出了大量努力,投入了大量金錢和設備。可是,我們還沒有對威脅生命的病毒給予足夠的重視。我們總是想當然,以為它不會一直肆虐下去,但它會不時在某些階段出現,所以我們不能想當然。

周柳建成:

是挺不可思議的,因為就像您說的,我們非常願意把資源投到許許多多、幾乎所有其他的領域,而不是投向維持我們日常生活的健康和福祉,這些本是我們生存的基礎。有時我想,我們人類總是不能以史為鑒,我們很有順應能力,但也天生傲慢。為什麼作為人類,我們不從歷史當中吸取教訓呢?為什麼我們沒能吸取西班牙流感、埃博拉和MERS的教訓,我們究竟在哪裡出了問題?

何亞非大使:

我覺得我們一直盲目樂觀,因為醫學和科技的進步而沾沾自喜。我們相信一切都可以治癒,但事實並非如此。它會不時發生,一年前在歐洲,我們剛剛避免了西班牙流感的重演,沒有讓疫情在全球爆發。這次也一樣。多虧中國,多虧中國的努力,疫情被控制在中國境內,境外病例數量還不到1%。所以,人們現在願意相信它有可能只是局部的。

事實上,這樣的事情在非洲經常會發生,但我們往往忽視了。我們認為那只是地域性的,可以被控制,不會在世界各地造成大量死亡。我在日內瓦的時候,常聽世衛組織的專家,比如前總幹事陳馮富珍,聽他們警告我們,警告中國還有全世界,說病毒是危險的。我們需要投入更多資源,去做更多的研究,在每個國家加強公共衛生系統,強化應急響應系統,等等。這樣,不管什麼時候發生,我們都有應對準備。

周柳建成:

我們來說說遏制措施吧。中國封鎖了一些地區,5000多萬人大都被限制在家中,這樣病毒就不會進一步蔓延到全國,不會蔓延到全世界。世界各地已經出現不少病例,但是與中國內地成千上萬的確診病例相比,數量相對來說還是很少的。我的問題是,從另一面看,經濟生產已經明顯放緩了,因為人們沒法回到大城市去。這本身就是一種犧牲,不是嗎?

何亞非大使:

沒錯,是犧牲。我想,我們需要認真考慮要做些什麼來平衡。一方面,我們應該採取必要措施,繼續用所有資源來對抗病毒,而不是馬上放棄我們自己承擔的一切。這是一種犧牲。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要認真考慮它會給中國經濟帶來什麼傷害。況且,在這個高度互聯的全球化世界裡,如果中國經濟受傷害,也會對其他國家產生溢出效應,因為中國正好處在全球供應鏈、生產鏈的中央。我們已經聽說汽車製造商的事,它們無法完成生產配額,因為中國沒有生產足夠的耗材組件。蘋果公司也一樣。所以,在這樣一個全球化的世界上,中國的處境一方面來說很難,因為它還要繼續採取一些措施抗擊疫情,另一方面,我認為政府現在也在試圖全力恢復生產。我不得不說,有些國家完全切斷與中國的航空和貿易聯繫,是對世衛組織建議的《國際衛生條例》的過度反應。在這種情況下,即使中國完全恢復了生產,它仍要面臨一些國家的運輸問題。這是一個全球化的世界,我們需要全球性的努力。

周柳建成:

我曾經和一位經濟學家交談,他說,國際旅行限制最終會傷害到他們自己。

何亞非大使:

確實如此,千真萬確。因為從總體上看,疫情在中國已經得到了控制。中國做出了巨大犧牲,特別是武漢、湖北。武漢是特例,但在中國其他地區,確診病例在過去兩個星期里已經直線下降。我們當然可以看到這一點。我不是科學家,也不是流行病學專家,但我可以看到這條線,看到中國其他地區的情況。生產已經開始在一定程度上恢復正常,但也存在着問題。一些高速公路的限制還未取消,有些地方的人還要受限制。比如,如果你從外地到一個地方,還要自我隔離14天。這肯定會妨礙企業恢復正常。不過,已經採取了一些措施,以保持迫切需要的復工均衡進行,從而快速啟動已經停擺一個半月的經濟。可以預期,中國經濟短期內會有一點麻煩,並對全球經濟產生影響,但我認為這很快就會過去。

周柳建成:

我作為記者報道過SARS,由於明顯的原因,許多人把這次冠狀病毒爆發與SARS相比。但其實我更傾向於把它與艾滋病毒和艾滋病相比。我的工作告訴我,國際旅行限制不會真正起作用。你不可能完全封鎖邊境,這樣做只會鼓勵人們偷偷往來,並隱瞞自己的旅行史。如果被感染了,出於害怕,他們不會到基層保健機構或者醫院去尋求治療,因為他們違反了一些規則。您認為這次旅行限制會不會在國際上產生同樣的影響,最後使人們受傷害,也許還把疫情原本的爆發時間延長了?

何亞非大使:

我同意這種說法。我認為,需要聽取世衛組織的建議。我們理解一些警告措施,比如要加強對旅客的檢查,過境時要走檢查站,無論他們是乘飛機還是坐火車,等等。這都是可以理解的。我們需要加強檢查,確保不讓病毒攜帶者過來。這沒關係。但是不能反應過度,中斷國際間的旅行。如果中斷國際旅行,肯定也就中斷了國際貿易,整個世界就會陷入某種戰爭狀態。它不僅會在短期內損害經濟,還會擾亂全球供應鏈。

這是一種長期影響。尤其是現在,在全球經濟面臨下行壓力,面臨越來越大下行壓力的時候,2020年將是全球經濟增長非常關鍵和重要的一年。我們曾對2019年之後寄予厚望。IMF預測2019年全球GDP將增長3%,與2012年或2010年相比已經是很低了。而如果2020年像現在這樣起步的話,從經濟上說就已經是躑躅不前。不過,我們需要仔細考慮各方面的平衡,保持平衡是很重要的。我不是低估抗擊病毒的重要性,為抗擊病毒,中國已經做出了犧牲。但中國也意識到,我們需要開始讓經濟活動儘可能正常起來。

周柳建成:

您說到新一年的開始,2020年也是一個全新十年的開始。

何亞非大使:

沒錯,是這樣。

周柳建成:

今年1月好像是我所經歷過的最長的1月,它彷彿持續了很長時間。您不僅是前外交官,做過中國駐聯合國日內瓦機構的最高代表,您也有豐富的閱歷。以這些不同的經歷,加上它們帶給您的見識,您認為世界會發生什麼,我們自己應當怎樣為2020年做好準備?您有什麼要告訴我們嗎?

何亞非大使:

我認為,要有一個正常的心態。病毒會出現,新病毒將來會時不時出現,我們需要付出更多努力,去識別、對抗新出現的病毒。這是一場持久戰,我認為這次病毒敲響了警鐘,它使我們相信,告訴我們:看吧,我們生活在一個複雜的世界,有很多的威脅。這就是一種非傳統安全威脅,是非傳統的。我們一直告訴人們說,將來會有許多非傳統安全威脅,因為戰爭,說白了就是由於許多國家有核武器,所以戰爭實際上不會是一種選擇。你也許時不時地看到軍事衝突,但是戰爭……在可預見的將來,我們不會看到戰爭。

然而更重要的,對人類有更大威脅的,是像病毒這樣的非傳統威脅,特別是在公共衛生方面。全球公共衛生極為重要,非常重要。我認為,我們要對這些威脅有更清楚的認識。要做更多工作,從基礎研究,到預防。就中國而言,或者,這方面也包括美國在內,我們都需要在非洲做更多的工作,因為他們的公共衛生系統非常薄弱。因為SARS,我們是幸運的,我們建立了能夠應對這種病毒爆發的全國系統。你可以看到,全國各種資源都被迅速動員起來了。我們也要感謝國際援助,如來自日本的、來自歐洲的,也包括來自美國的援助,我們感謝國際社會的努力和援助,幫助中國渡過難關。

但我認為,如果展望未來的話,在非洲和那些公共衛生系統薄弱、或者缺乏應急系統的國家,我們還需要做更多的工作。我們必須做更多事情,因為正如我知道的,也是你知道的,病毒是沒有國界的。不存在病毒的國界。在這個高度互聯的世界裡,一架飛機,一個航班,就可以攜帶病毒從A地到B地,並且一站一站傳下去。因此,我認為要從全球治理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我們要在經濟上加強全球治理,尋找更好的經濟增長模式,但我認為,我們要考慮得更周全,在全球衛生治理方面投入更多時間。

周柳建成:

我認為您說得很對。我想,愛滋病是被聯合國安理會決議——1308號決議認可的第一個健康問題,它承認,健康尤其是這種病毒也以同樣的方式威脅着和平與發展。我認為,所有病毒都應該被這樣對待。也許這才是最好的方式,還有你前面提到的做好準備,這些才是最好的方式紀念迄今為止在這場疫情中失去生命的2000多人。何亞非大使,非常感謝您與我們分享對世界的看法。

何亞非大使:

多謝你。我很榮幸,希望不久再見。

 

文章原刊於《中美聚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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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歷經三年的反覆折騰,冠病疫情留給了中國很多教訓。這些教訓既包括如何及時準確地研判疫情,建立有效的防控體系,更包括及時調整防疫措施,減少公眾對疫情的盲目恐懼,盡量避免過度防疫給經濟和社會生活帶來嚴重影響。

    于澤遠  2023-0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