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善波:從拜登的發言看美國對台政策的本質
作者: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邵善波
口誤,還是基本政策變化
美國總統拜登日前在日本公然聲稱,如中國大陸以武力統一台灣,美國會軍事介入。這說法自然引起我外交部的強烈反對,美國國務院亦馬上澄清美國的「一個中國」及戰略模糊政策並沒有改變,拜登次日也重申了這一點。
拜登已多次就台海問題作出這樣的發言。拜登年紀大,說話常常混淆不清,但如果以為這只是一個老人家的口誤問題,就嚴重錯讀美國對台政策的基本態度,及近年取態的轉變。
拜登去年的說法是:「聽着……我與中方領導人曾談及台灣,我們同意……我們會遵守『台灣協議』。我們就是這樣的,我們都講得很清楚,我不認為他應做出遵守協議以外的任何事情。」當時這段話亦引來很多不同的解讀及延伸。
什麼協議?什麼承諾?
美國媒體將這所謂的「台灣協議」解讀成美國國會的對台決議,即「與台灣關係法」(The Taiwan Relations Act),及美對台的所謂「六項保證」。美國網媒Politico就是其中之一,寫手Stuart Lau引用了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在法國的一段講話來解釋、補充總統的話——
布林肯表示:「我們強烈敦促北京停止對台灣的軍事、外交及經濟施壓和脅迫。而且我們會繼續與朋友和盟友站在一起去推進共享的繁榮、安全和價值,以及會繼續深化我們與民主台灣的關係」。
在劉(Lau)看來,拜登的所謂「協議」,是指美國內部民主與共和兩黨、行政與立法兩部門之間有強烈共識的一個「協議」,即美國會保護台灣的安全。這解讀雖有點勉強,但差不多是美媒的一致說法。
而我認為拜登這裡講的「協議」,也可以指「中美三個聯合公報」。
公報中涉及台灣的段落是這樣說的:
「雙方回顧了中美兩國之間長期存在的嚴重爭端。中國方面重申自己的立場:台灣問題是阻礙中美兩國關係正常化的關鍵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台灣是中國的一個省,早已歸還祖國;解放台灣是中國內政,別國無權干涉;全部美國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必須從台灣撤走。中國政府堅決反對任何旨在製造『一中一台』、『一個中國、兩個政府』、『兩個中國』、『台灣獨立』和鼓吹『台灣地位未定』的活動。」這是中方的態度。
美方跟着的回應是:「美國方面聲明:美國認識到,在台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政府對這一立場不提出異議。它重申它對由中國人自己和平解決台灣問題的關心。考慮到這一前景,它確認從台灣撤出全部美國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的最終目標。在此期間,它將隨着這個地區緊張局勢的緩和逐步減少它在台灣的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
可以說,「公報」這部分更多像解決香港問題的「中英聯合聲明」,內容基本上是各自表述自己一方的立場;唯一有共識的內容也不能叫「協議」,「美國認識到,在台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政府對這一立場不提出異議」——「不提出異議」,與「認同」或「同意」有一定的差別。
「三個聯合公報」是中美關係走向正常化的重大轉折點,雙方當時都盡了極大的努力,就自己的立場及原則作出了重大的讓步和妥協。因此這些文件對雙方來說,都不可能是完美的產物。而我們目前所面對的,就是這三個聲明遺留下來的問題,及因中美兩者力量對比出現變化而造成關係急劇惡化的局面。
我們或許應該認識到,中美近50年前達成的三個聯合公報中有關台灣的部分,在當下恐難以如過往所希望那般繼續充當中美之間對台灣問題的來往基礎。
中方在聯合公報中提出:「台灣問題是阻礙中美兩國關係正常化的關鍵問題」,這情況到今天仍沒有改變;但是,三個聯合公報對紓緩及處理中美之間就台灣問題的分歧,目前已難發揮積極作用。
拜登若引用這公報作為依據,試圖去說服中國大陸停止對台灣的「挑釁」和「施壓」,也同樣犯了這個錯誤。如果他用這三個聯合公報內曖昧的表述,來為美國當前挑撥台灣問題的舉措作解脫,可能也有一定的空間。
「一中」是虛的,「三不」才是真的
對於「台灣是否屬於美國家安全的核心元素」,或「台灣是否屬於中國、應否屬於中國」,美國內部長期就有不同的看法。
「冷戰之父」喬治·凱南在二戰後,就不認為台灣是美國安全的核心考慮。反之,代表盟軍接管日本的麥克阿瑟將軍,就質疑美國為什麼接受台灣是屬於中國的、戰後要求日本得將台灣歸還中國的這取態。
而如今,美國內部對台灣地位的爭議仍然存在,雖然不是那麼顯眼。台灣地位未定論普遍存在在美國的軍方、右派及一些國關學者中。比較極端的右派圈子裡,特別是在國會內,有不少人認為台灣不必然是中國的一部分,對他們而言,支持及同情「台獨」分子是很自然的事。我們不應因「三個聯合公報」,就漠視美國政壇內的這一現實。
自「三個聯合公報」以來,美國雖然口頭承認「一中」原則、反對「台獨」,但這是有條件的,即美國明確反對單方面(即中國大陸一方)改變現狀(即目前的分裂狀態),更反對中方使用武力去達到國家統一。這與中方「希望」以和平手段達到統一但又不承諾絕對不用武力的態度,是有差別的。
美方實際上是希望兩岸永遠不要統一,台灣永遠留在「不統、不獨、不武」的「三不」狀態,即台灣「事實上」的獨立。在「三不」這前提下,美國認為中國大陸任何對台的施壓行為,包括反對其他國家與台有官方往來、反對台灣以主權單位形式參與國際活動,都是違背了「盡量以和平手法解決台灣問題」的承諾。
至於反對「台獨」,也只限於反對台灣當局採取「修憲」、「公投」等政治手段以求實現法理上的「台獨」;對「台獨」勢力及政客的其他活動,美國並不反對,甚至給予各種支持。
不少美國的戰略參謀都認為,維持台灣「三不」的現狀是美國國家利益的基本要求。慣常的說法是要將中國大陸困在第一島鏈之內,防止其對外擴張。但我不認為這是美國真正的理由,因為中國今天的軍事實力早已不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情況,中國的海、空軍東出太平洋已不是什麼問題。
美國這戰略要求的真正理由,主要還是出於政治考量。維持台灣地區在中國勢力範圍以外,是美國維繫與日本、韓國及東南亞盟友關係的基本要求。用美國人的說法,失去台灣,會對美國在該地區的承諾及威信造成不能承受的打擊;如果美國不能制止中國大陸改變台灣地區的現狀,那就再也沒有人會相信美國這保護傘了,由此而造成的地緣政治變化,一時之間難以想像。
美方近年一連串的挑撥行為——如飛機、船艦訪台,部長、議員訪台,不斷升級的對台出售武器,以及先前被曝光的直接派出軍人培訓台軍等——都不認為自己違反了在三個公報中所作出的承諾,因為這些事務在公報中並無明文禁止。在對台軍售問題上,美方認為如有任何承諾,也只是口頭的,性質與有白紙黑字的協議相比有根本上的差別,這些事可隨着形勢的變化而有所調整。
隨着兩岸局勢持續緊張,坊間近期也出現「武統」台灣的幾個不同版本。比如,據美國國防部去年11月初發佈的報告,稱解放軍將在2027年「建軍百年」時「以武逼統」,行動包括兩棲登陸、奪取台外島、長期空中和海上封鎖、通過特種部隊或黑客攻擊台灣設施等,最終逼迫台灣同意統一。台灣的防衛部門人員隨即公開向美方高調錶示,台方不會投降。
布林肯多次發言,要求中國大陸停止軍事施壓行動,背後實際上也是擔心我方「以武逼和」的策略可能會成功。美國當然不會不明白,但不會承認,他們對台灣所做的一切,起碼客觀上是在阻礙中國以和平手段解決台灣問題;美國亦完全明白,以武逼和、不戰而服人,是中國戰略思想的最高境界。
需要再次強調的是,美國並未正面明確承認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它只表示「知道」兩岸人民的這個態度,並「對此不持異議」;而對「在台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這認知是否仍然存在,現在是一個可以提出質疑的問題。面向今日台灣政局及內部的現實,美方有理由懷疑這在台灣島內是否仍是一個共識。
戰略不管模糊與否,其實都已失效
拜登的這次發言,像是取消了「戰略模糊」中的「模糊」因素,明確了如台灣受到侵犯,美國會軍事介入。實際上,美國的這個「戰略模糊」政策,在目前的情況下已變得毫無意義。
拜登說的「軍事介入」是什麼意思?如是一般的軍事介入,則美國現在對台的軍事介入已非常之深。舉措包括不停售賣武器且武器質量不斷提升、對台軍隊提供軍事訓練、分享軍事情報,以及提供各種參謀意見和建議等,這些早已是半公開的慣常活動。
至於核心問題,即到時美國是否會出(穿制服的)兵參戰,俄烏戰事已給出了答案:不會。美國不會因為這事情而輕易損失一個美國人的生命的原則,不會因為拜登的這次表態而改變。
此外,以目前在近岸情況下的中美軍事實力對比,在有限的地區發生衝突,特別是發生在中國大陸沿海周邊、離美國數千公里的軍事衝突,美方完全沒有勝數。這已不是什麼秘密,美國的智庫對這情況進行過十多次的兵棋推演,美方沒有一次成功。
雖然這種說法也可能有藉此恐嚇美國國會及美國人以爭取更多資源的動機,但美國國防部及軍方非常明白這現實。正如一個美國將軍的說法,大意是,當他們早上醒來獲知這事時,台灣的戰事已結束。
因此,鼓吹美國要擺明車馬,如台海出現戰爭,應直接軍事介入的建議,只是極右派們的一個狂想,美國任何一個政黨當權都不會公開採納這建議,反對的首先會是美國的軍方。美國在「對台灣關係法」中也無此承諾,這法律只要求美國政府支持台灣有足夠的自衛力量。
美國的一些極端思維
美國以台灣問題作為遏制、騷擾、阻礙中國發展的一個手段,因此《經濟學人》雜誌將台灣海峽列為全球最危險的地方,並不為過。
美國確實有意見認為,美國應放棄對台灣問題的「戰略模糊」政策,明確美國會在台灣受到攻擊時採取軍事行動介入,以維持台灣與大陸分離的現狀,無論這介入做法的成效如何。
與此相連的一種思維,是美國確實也有意見認為,引發中國大陸對台灣動武,是打亂中國發展大局的一個有效手段,這同時也是美國走出自身內外困局的一個辦法。
以戰爭解決自己的內部困難,向來是西方國家一個慣用又容易用得上的辦法。但以中國的戰略定力,絕對不會被對方引入這陷阱。如大陸決定以武力統一台灣,必然會是在自己選定的時間、地點行動,而採取的技術、方法也會是自己選擇的做法。因此美國這些人的這種思維不會得逞。
基辛格博士最近在達沃斯論壇發言時表示,中美應該避免直接對抗,美國不應將台灣問題設為中美談判的核心議題。他認為美國不應離開「一個中國」的原則,變相搞出「兩個中國」的方案。中國也應該像以往一樣有耐性,維持爭取和平統一作為主要手段。
作為「三個聯合公報」的主要推手及地緣政治大師,基辛格明白中美關係的重要性,企圖拖垮對方一定做不到,後果也不一定對美國有利。不過,中美之間的形勢與50年前已不一樣,基辛格的善意建議不會為美國當權者所接受;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或直到問題獲得徹底解決前,台灣都會是中美關係的一個核心問題。
結語
時至今日,得益於技術和地理因素,中國如需以武力統一台灣,不論美國是否會直接軍事介入,我們都已有足夠的能力達到這目標。因此,美國的軍事阻嚇力,無論是模糊的還是明確的,已不是一個決定性的阻礙因素。
如果我們要以武力統一台灣,更值得關注的問題是,事後如何面對美國及其盟友的反應。俄烏衝突給我們上的一課是,美國極可能會帶着它的盟友搞聯合制裁。我方能承受這情況多久?如不能承受,又會怎樣?我們有什麼有力、有效的反制措施及手段?這些都需要我們提前做好預判和準備。其次的問題是,在統一後怎樣治理台灣。對於這問題,其實習主席在三年前就已提出要研究「一國兩制」的台灣方案。
總而言之,美國對我們各方面的進一步挑釁行動不會停止,台海局勢也會因此變得更加複雜危險。台灣問題的解決,無可否認,對中美關係、全球地緣政治,特別是亞洲地區國與國的關係,都有重大的影響,所以,我方不應放棄在這事情上的主動權,而我們當下也應儘快針對各種可能出現的結果,及早作出具體的切實的應對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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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原刊於《觀察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