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宏泰談《女爭》:為什麼香港大家族可以富過三代?
看到由鄭宏泰與黃紹倫兩位教授合作撰寫的《女爭》,大家是否以為書中內容將圍繞家族中女性如何爭奪財產或爭奪名分展開?
電影、電視劇或八卦新聞看得多了,我們更容易相信「一入豪門深似海」,誤以為大家族或有錢人家的女性往往不得不依附家中有權勢、有地位的男性。自己則一無財源,二無話事權,是被動的、有苦難言的。
書中從十九世紀牧師女兒一份不尋常的遺囑,講到龔如心,又講到梅艷芳。香港女性在過往百多年間對於身份與自由的爭取,亦映照出香港這個東西文化交匯之地的社會、經濟及文化變遷。
就讓鄭宏泰教授親述為何要寫《女爭》這本書。
鄭宏泰研究香港大家族歷史多年,出版眾多相關著作。(橙新聞)
問:我覺得這本書的書名特別有趣。能不能跟我們分享一下書名的由來?
答:一直以來,對於女性的研究,都在我的研究範疇中佔據一個很重要的位置。我們一直都覺得,社會是兩性一起推動發展的。過去,我們探討女性怎樣做生意、怎樣在家裡面主持事務,但我們一直都不知道,從某些層面上講,女性的權利是她們自己爭取得來的。
我做家族企業研究,其中一個重要的方向是繼承。早年在香港,已有大量遺囑,而且大量遺囑裡面,很多都是女性所立。香港的女性,為什麼會立下這麼多遺囑呢?傳統女性講求三從四德,幾乎沒什麼可能擁有財富,但這些女性不單有錢,還有物業。
去追尋這些女性為何有錢,這個問題本身就很有趣。
「爭」包括很多層面,比如名分、家產,甚至想要在後世留名,等等,所以有了寫一本書的想法。我受到譚盾作品《女書》的啟發,覺得書名越精簡越好,就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女爭》。
問:我看到您的這本書分成四個部分,爭自主,爭財產,爭名份,爭不朽。您可不可以講一下,這四個部分是如何劃分的?
答:這四個角度很特別。我們當時寫作這本書的時候,打算從婦女繼承權以及婦女解放運動入手。我們研究家族企業時,發現有很多側重點不同的遺囑,有些講財產如何分配,有些講名份怎樣保留,有些講立遺囑的人去世之後,家裡如何安排。我們從四個不同的角度入手,覺得理解了這幾個層面,就可以理解「女爭」背後的因由。
問:作為普通讀者,我看到這本書,第一印象會覺得,是不是講述女性爭家產或者爭錢,就像電視劇裡面演的那樣。其實,書中的內容不止如此。
答:其實不止如此。書中有個特別的例子是何晚貴,她當時要爭的就是自主。就算那個年代(十九世紀末),她和老公離婚後,也要堅持用回自己的姓氏,而且去世後,自己的財產不給老公。另外,書中提到的一位女性叫李鄭汝遜。離婚後,她堅持自己去世後的財產不可以給前夫。
李鄭汝遜既有財產,又有生意,但她竟然說財產不給丈夫,只給子女,這啟發我們去追尋。但尋找的過程中,只有名字和一份遺囑,這樣很困難,要我們好像偵探一樣,抽絲摸繭,一點點地找出來。機緣巧合之下,很幸運,到最後被我們找到。
李鄭汝遜和丈夫都在香港大學讀書。
問:您剛剛跟我提到,找這些資料很麻煩。可不可以分享一下寫作資料究竟是如何找到的呢?
答:我們找到李鄭汝遜的遺囑,裡面提到她老公的名字T.C. Lee,她的子女以及花舖的名字。我們嘗試用這些蛛絲馬跡去找,先從花舖著手。這花舖是一間公司,而公司在香港有登記。我們找到公司股東的名字,發覺很多名字都與香港大學有關。
後來,我們憑藉她老公是香港大學畢業、後來當醫生這件事,找尋全香港醫生的名冊,真的找到她老公,居然還在執業,已經八十多歲了。
這位醫生給我講了他和李鄭汝遜當年拍拖的浪漫故事。醫生本身是馬來西亞華人,來到香港大學讀書,路經新加坡時認識了李鄭汝遜。兩人一起入讀香港大學,丈夫讀醫科,妻子讀護士,讀完之後結婚。生下孩子之後,妻子就開始做生意,並且做得不錯。後來,因為老公有了婚外情,她就和老公分居。但她始終冠夫姓,因為不希望將妻子的名份讓給其他人。
問:您過往的著作,大多與香港大家族歷史有關,比如何東家族和利希慎家族等等。為什麼對這部分歷史感興趣?
答:1990年代我讀書的時候,亞洲四小龍(韓國、香港、台灣及新加坡)是一個重要議題。在學術界,有一個重要的學者叫韋伯,他提到現代資本主義精神這個概念。他說,只有西方才有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東方沒有。讀書的時候,我就跟我的師傅、香港大學教授黃紹倫探討:為什麼亞洲四小龍會有這種資本主義精神?
我們發現亞洲四小龍有個特色,受到儒家文化影響。而它們的經濟之所以如此充滿動力,因為很多的中小企業作為骨幹。中、小企業在港、台或者新加坡,很多都屬於家族企業。我們當時的切入點是,我們研究家族作為企業精神的核心點。
我們發現香港有好多大的家族是富過好多代的,所以,我在讀博士的時候,從家族繼承的角度入手找到很多深入的個案,像是何東家族和利希慎家族等等,都是富過好幾代的。
中國歷史的發展,不是一定「富不過三代」。
問:但是,現在中國遇到的問題是,很多家族未必可以富過三代。您覺得香港大家族的經歷,可以給到其它地方的家族怎樣的啟發?
答:中國內地在改革開放之後才有私人企業,現在普遍進入第二代接班的階段,也很難講是不是可以富過三代。如果你看中國歷史的發展,並不是富不過三代。但是,中國人的財富觀與西方不同。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富並不是最高的層次,貴才是最高的層次。做官才是長遠的。
我們看中國古代,貴過好多代的情況是有的,而且是多的。清華大學教授潘光旦曾經做過一個調查。他研究浙江嘉興的世家大族,發現這些家族平均可以傳承8.3代,最少都可以傳承四代,最多有二十多代。我研究過范仲淹家族,從宋朝開始到新中國成立,傳承過千年。所以,不可以絕對講「富不過三代」。
問:那您本人為什麼對這些歷史故事感興趣呢?
答:我早期研究家族,會看一些港英殖民地政府留下的檔案。比如我研究何東,發現檔案中有好多官員的私人信函去評論何東,有很多八卦,比如講他的老婆太多,等等。我就好想去八卦,究竟他們怎樣如何看待何東這個人呢?
問:這些資料都被你找到?
答:對,然後研究之後你會發現好有趣。我看別人的書信、日記,甚至是他們的遺囑。早期的遺囑很有趣,其中會提到自己如何不容易,才創下這些產業,希望子女要如何如何做,不要如何如何做,要知道父親創業的艱難。
找資料一旦上癮,就沒辦法收手了,就一直追尋下來,甚至放工之後回到家裡,也會繼續研究。找到資料,就想寫出來,所以就不停寫書。我研究的家族都充滿矛盾,因為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兄弟姐妹、夫妻、父子之間的關係很複雜,但是背後也有很多動力。我覺得這些內容很有趣,就一直研究下來。
問:了解過往家族的歷史,對您自己的人生有怎樣的啟發呢?
最大的啟發就是家庭真的好複雜。兄弟姐妹之間,夫妻之間,有愛也有仇。有時我見到一些家族打官司、爭家產,我明白其中的情況,但同時也覺得痛心。
但是,如果我們從更高的層次去理解,就會發現這些競爭背後有動力,這些動力也可以刺激經濟的發展。兄弟姐妹之間要證明給對方看,我比你強,或者說,我分到這份家產,一定會做得好。
我總是說,中國的家族企業是榕樹式的,多子多孫,各自做各自的生意。彼此之間有競爭,但互相也有合作。
文章獲橙新聞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