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健恩:從金庸小說到金庸小說現象
現存最早起的漫畫《天龍八部》,潘飛鷹繪畫,共39冊。故事以舊版《天龍八部》為藍本:鍾靈的「寵物」是「禹穴四靈」(修訂版中改為「閃電貂」),而段譽吞了朱蛤而練成「朱蛤神功」(修訂版中改為「北冥神功」)。
金庸是個多面體,有不同身份。他是報人,創辦了《明報》;他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成員,為香港回歸貢獻心力;他是大學教授,肩負薪火相傳的重任;而最為人熟知的一面,他是作家,寫下十五部膾炙人口的武俠小說。一代有一代的文學,但六十多年來,沒有一種作品能與金庸小說一樣,能夠年復年地吸引讀者,獲得海內外不同年齡層華人的熱切關注與喜愛。究其原因,固然與故事情節動人、人物性格鮮明、文化內蘊深厚、語言雅俗共冶有關,還因為金庸小說不只是以「小說」的模式存在,而是以「自力輪迴,他力轉生」的傳播方式,構成了複雜而多元的「金庸小說多面體」現象。
民間有許多未獲授權的金庸「商品」,製作雖然粗糙,但能滿足不同階層(年齡層),也是美事。
「自力輪迴」指金庸多次修改小說(大修訂兩次,小修訂不知凡幾),每一次修訂都讓小說歷經輪迴,帶來新生命。本來,新生命出現,舊生命就該隱退,但金庸小說卻非這樣。新修版面世後,修訂版的《金庸作品集》仍在市場上流通,而且不斷重印。兩版小說就像平行時空中的兩個世界,各自存在,各自精彩。近年,有心人把最早時期在報章雜誌上的連載舊版也上載至網絡,有的更私下集資復刻重印,如此一來,金庸小說就有三個版本並列當世。結果是,天山童姥可以練「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舊版),也可以練「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修訂版),更可以練「天長地久長春不老功」(新修版);而張無忌的童年,可以有玉面火猴相伴(舊版),也可以是只努力跟謝遜背誦《七傷拳》拳譜(修訂版、新修版)。如果你認為段譽不應娶王語嫣,可以看新修版,希望兩人終成眷屬的,則可以看舊版與修訂版。這種獨特的現象是其他小說所沒有的。
金庸「圖像」從早期的插畫、漫畫,發展至後來,繪畫已與藝術連結在一起,董培新與李志清的畫作,都深得金庸作品的意境,又各有特色。
「他力轉生」,指小說不單以文字傳播,還透過不同載體來展示。這些載體包括電影、電視、廣播劇、漫畫、音樂、舞蹈、桌遊、電玩、公仔等娛樂與藝術的形式,以至種種周邊,甚至是獨立創作的特色商品。金庸小說的人物造型、情節場景,也就因此以「二次創作」甚至「N次創作」方式,結合不同「改編人」的創作心靈,注入活水,重新塑造成適合不同時代不同年齡以至不同喜好偏愛的「讀者」。而所謂「讀者」,也已經不只是「閱讀文字的人」,而可以是電影、電視觀眾、電台廣播聽眾、漫畫讀者、藝術觀賞者、電玩、桌遊玩家、甚至是收藏家,而閱讀行為也可以是聆聽、參與、購買、收藏等等。金庸小說,已經不再只是小說,而是一個能夠涵容百川的流行文化主題、現象。
金庸「圖像」從早期的插畫、漫畫,發展至後來,繪畫已與藝術連結在一起,董培新與李志清的畫作,都深得金庸作品的意境,又各有特色。
截至2018年10月,以金庸小說為題的電視劇已超過八十部,電影也有約七十部,漫畫則逾九十種,至於與金庸影視相關的歌曲,粗略估計,也直逼三百首。其他周邊商品,更如恆河沙數。
這正是金庸小說最偉大的地方。這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討論。
第一、「金庸」,已是一個集合名詞,金庸小說現象的作者已經超越「金庸」本人,而擴大至任何一個改編的人,以及參與改編的人。就以電視劇為例,從1976年(最早的金庸電視劇是佳藝電視台的《射鵰英雄傳》)到2017年,歷經了七個版本,單以《射鵰英雄傳》的黃蓉為例,歷任的有米雪、翁美玲、朱茵、陳玉蓮、周迅、林依晨、李一桐。這些女演員以容貌與神韻來演繹小說對黃蓉的描寫「長髮披肩,全身白衣,頭髮上束了條金帶……一身裝束猶如仙女一般……方當韶齡,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肌膚勝雪,嬌美無比,容色絕麗……笑靨生春,衣襟在風中輕輕飄動」。除了女演員,導演、編劇、服裝、化妝、美術指導等,又都以各自的專業來詮釋這段文字。
除了圖像,把金庸人物實體化,變成公仔,也帶來另外一種歡樂。台灣早期除單機版電玩《神鵰俠侶》推出的周邊商品:楊過與小龍女人偶。
第二、「改編」,是金庸小說生生不息的原動力。金庸小說就像取之不盡的寶庫,改編者從中提取元素,塑造小說的新天新地。金庸多次修訂小說已經完美地向世人示範「改編」不應該有任何桎梏。小說的名稱可以改(《素心劍》變《連城訣》),小說的人物可以改(楊過的生母由秦南琴變成穆念慈),小說的人名可以改(王玉燕改名王語嫣),小說的情節可以改(修訂版《射鵰英雄傳》刪掉了蛙蛤大戰一段),小說的武功可以改(降龍十八掌變降龍廿八掌)……。金庸是原作者,他改編小說,稱為「修訂」。至於其他作者,則只能用「續寫」、「外傳」、「前傳」、「重鑄」等不同方法探究延續故事的可能性。續寫如諸葛青雲的《傲笑江湖》、《大寶傳奇》(分別是《笑傲江湖》與《鹿鼎記》的續集),前傳如TVB電視劇《中神通王重陽》、《南帝北丐》、《九陰真經》,演的是武林五絕年青時的故事;外傳則有《劍魔獨孤求敗》,小說原著對獨孤求敗著墨不多,反而提供更大想像空間供他人創作。
大陸出版社隨《射鵰英雄傳》紀念套裝推出的公仔。
續寫容易讓人感到狗尾續貂,外傳前傳又往往囿於原著而窒礙創作;「重鑄」是最常見的改編方式,改編者可以天馬行空,因應自身風格、目的、受眾,加入其他元素,從而使作品呈現更豐富面貌。電影《鹿鼎記》、《神龍教》,展示了周星馳搞笑的本色,而電影《東邪西毒》,在金庸之外又有著濃厚的王家衛影子。《神鵰俠侶》寫抗蒙保宋的英雄氣慨,寫楊過由少年乞丐成為五絕西狂的成長經歷,而台灣音樂家黃輔棠創作的《神鵰俠侶交響曲》則以音符與節奏,讓讀者去「聽」楊龍二人的兒女情長。有時候,改編者更會補充原創小說中所沒有的一面。如《神鵰俠侶》動畫版的主題曲〈真愛是苦味〉,深入地挖掘楊過的內心,讓人更體會楊過那漫長十六年的苦等光景:「有時我亦痛恨你 / 竟將愛情置死地」。到了陳曉版的《神鵰俠侶》,插曲〈十六年〉說得更具體:「不知不覺過了十六年 / 每天幻想你還在身邊 / 黯然銷魂是一種埋怨 / 留我獨自一人在人間」
當然,並不是每個改編作品,都具備高規格(高成本、大製作)與廣大的受眾。有時候,簡單如公仔紙,粗疏的構圖縱使毫無美感可言,但由於成本低,賣得便宜,又能讓沒有太高消費能力的受眾享受金庸之樂。
把金庸人物與故事製作成卡片,既可作收藏之用,也可以作為對戰的桌遊。圖中包括四類卡:內地的方便麵收藏卡《倚天屠龍記》與《笑傲江湖》,《三國殺》對戰卡延伸的《金庸殺》卡,以及香港動漫《神鵰俠侶》的對戰卡。
第三、一人有一個金庸:每改編一次,就是一個新的「金庸」面世。每次有新改編作品出現,都會引出同一個問題:「像原著小說嗎?」特別是金庸電視劇,這個問題每隔若干年就會被抬出來,但事實是:根本不會有公認答案。一代有一代的審美觀念,即或是同一年代,不同年齡、性別、階層,以至獨立個體,基於不同的經歷,對小說的理解都不盡相同,由之而生成的閱讀經驗,自然完全不同。有人或會說:「不問讀者,問原作者,總可以吧?」別以為把問題的對象改了,就會有明確答案。可別忘了:這幾十年來,金庸一再修訂小說。各版小說人物角色在他腦袋中千轉萬轉,舊版、修訂版與新修版並列紛陳。所以,問他,是最不可能得到答案的。一人有一個金庸,每人心中的金庸,都是拼圖的一小塊,共同拼組成金庸小說文化現象。
香港製作的對戰卡,正式獲金庸授權,以射鵰三部曲為主題材。
從1955年金庸寫《書劍恩仇錄》至今,整整六十三年,金庸小說就像孫悟空身上的猴毛,可以幻化出千千萬萬個既同又異的分身。分身不同,功能則一樣,就是為人們帶來歡樂。如今金庸過世了,但他留下的十五部武俠小說,依然會與以後的改編者交相結合,從而衍生出更多作品,為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提供源源不絕的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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