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我希望不再聽見「厲害了中國」的論調
【導語】中國誠然在幾十年來進步巨大,尤其最近二三十年的進步相當驚人。這種情況得之不易,希望大家不要輕率,不要以為自己是大國了,得意而忘形。
左起:費孝通、許倬雲、金耀基
許倬雲先生,國際知名歷史學家,美國匹茲堡大學榮休教授、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許倬雲先生是江蘇無錫人,1953年畢業於台灣大學史學系,1962年獲得美國芝加哥大學人文科學哲學博士學位。 曾擔任台灣大學歷史學系主任,1970年赴美,任教於匹茲堡大學迄今。
我對中國也有一些勸告
中國誠然在幾十年來進步巨大,尤其最近二三十年的進步相當驚人。作為海外的華僑,看到進步當然很高興了。一個大貧困國脫了貧,社區結構不一樣了,中國有了新的面貌。這個面貌是值得我們驕傲、值得替中國高興的。
這種情況得之不易,希望大家不要輕率,不要以為自己是大國了,得意而忘形。
我們知道,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出現的主要原因是中國用廉價的勞力、廉價的水、廉價的空氣、廉價的資源以及廉價的土地改造作為生產基地的條件,世界各處的生產業都跑到中國去了,中國就佔了這份的利益。
這個利益得來不易,犧牲也很大,將來我們需要支付。今天得來的利息要付出去,得來大的獲益要在將來一併分出去,比如自然生態,比如土地不夠用。所以大家要謹慎,我希望中國保持戰戰兢兢,保持繼續成長的動力,我們還有許多路要走。
日本應該是我們的朋友,但不幸做過敵人。日本有它可恨之處,發動過戰爭侵略中國,無可赦免,但近鄰何必做敵人呢?我希望將來永遠不要再做敵人。
先母曾跟我講,「這個日本不會亡的,它會重啟,重啟時會比以前更好。記住,我們估摸着還要跟日本較量一次。」
老人家有這種遠見,但盼望這種較量不是槍炮之較量,而是在各個其他方面比高低,比優劣。
不要說別的,單拿諾貝爾獎為代表的話,中國人海內外加在一起還不到10個,但日本一年來一個,各種各樣的科目都有。日本幾乎是每一年都有相當重要的新的科技貢獻給世界。日本的學校裡面,培訓的學生不需要留學,因為他在本國就學得很好。
日本是全世界工業比重很大的一個國家,日本的汽車曾經稱霸全世界。今天來看,日本又有一個現象,那就是日本公司轉型轉得很快。
我有朋友在日本調查過,一百多家百年字號的老公司,過去曾經做過很有光輝的工作,現在都在改行,從汽車、輪船、肥料、攝影機等改成新的行業,改成跟信息產業、數字化工業有關的行業。
今天做晶片用的材料跟過去用的晶片完全不是一回事,今天許多機器裡面的薄片比最好的攝影機的軟片還要精、還要薄、透光性還要強。一個重量級的汽車公司不再生產舊款汽車,轉而生產新型的汽車,小而輕便得幾乎可以隨時代步,隨時徹底有新的汽車。日本將來工業的進步不可限量。
我們看到過去的敵人起來了,深為他們感到幸運;同時也要警戒,如果我們不好好做,他們還會再欺負到我們頭上。
我希望不再聽見「厲害了中國」的論調。中國厲害,是花了本錢的;中國厲害,要防止停頓;中國厲害,要防止被別人堵塞。
世界永遠在不斷地競爭,這是在全球化過程中不可避免的事情。
沒有哪個種族有先天性的優秀——優秀的是文化的優秀,不是人種的優秀。而文化當中,有些優秀的地方也是另一方面的缺點,這都是需要我們警惕、需要我們注意的。
我今年90歲,對今天世界的轉變頭昏眼花,但是還要保持自己清醒。變化之中是機會,變化之中也是危機。要警惕、要小心。這幾年來,我們對外的交涉拿捏的尺寸和分寸還不錯,我們既不要過硬也不要過軟,一切都要在適當的尺寸上適當把持住。
我也盼望中國同胞們,很多時候能容忍一分是一分,不要從我們開始做壞事。容忍一分是為了救大家。扔核彈的鐵門檻絕不能過去,一過鐵門檻,全球完蛋,回到新石器時代去。
我為了被歷史湮沒的人群著史
文 | 許倬雲、羅小虎
部分文字選自《經濟觀察報》
「我對偉大人物已不再有敬意與幻想」
「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
抗戰期間,在重慶南山萬松叢中,一盞油燈旁,父親愛給少年時的許倬雲讀名臣奏議,如這篇歐陽修的《瀧岡阡表》。
此時,許倬雲一家流亡在路上。不到十歲的許倬雲經歷了一次次轟炸、絞射,看到了一幕幕百姓逃亡的殘酷景象。在萬縣大轟炸後,從防空洞回家的路上,許倬雲看到了電線上半具屍首、樹榦下一條大腿,一具無頭女屍還有嬰兒在哺奶……多年後,已成為一代歷史學家的許倬雲,依然無法忘懷少年時所看到的景象。
「也許,因我生的時代已有太多自命英雄的人物,為一般小民百姓添了無數痛苦,我對偉大的人物已不再有敬意和幻想。」他說。
或許也正因為這一點,許倬雲關注歷史的時候,更感興趣的是與老百姓相關的事情,比如一般老百姓的思想、生活,而不是傳統史書中通常記錄的有關政府、國家、戰爭等事情。在退休之後,許倬雲更是致力於大眾史學的著述,成為國內最為知名的大眾史學家之一。
為普通生民著史
1930年,許倬雲出生於福建廈門。許家是士大夫世家,乾隆年間從福建搬到無錫,代代都有讀書人。許倬雲的父親許伯翔畢業於曾國藩在南京辦的江南水師學堂,十八歲一畢業便做了炮艇副長。許倬雲出生時因手腳未發育完整無法行走,因此也無法上學,父親的書房成了他的課堂,直到抗戰結束回到無錫老家,許倬雲才直接讀了高中。
1949年,許倬雲考取台灣大學,報的是外文系,不過他入校的國文、歷史成績引起閱卷老師的注意,便拿去給當時的校長傅斯年看,傅斯年說:「應該去讀歷史系。」一年後,許倬雲轉入歷史系,從此一生以歷史為志業。台灣大學畢業後,在胡適先生的幫助下,許倬雲拿到一個獎學金到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師從顧立雅。顧立雅是美國第一代漢學家,研究古代金文。
1962年,32歲的許倬雲回到台灣,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史語所)和台灣大學任職。1970年,許倬雲又回到美國,在匹茲堡大學做訪問學者,之後就留在匹茲堡大學,致力於歷史研究。
許倬雲自道:「我的學術思考的框架是一個四面四角的立體型,四種三角關係。這種關係的結構說白了,就是一種系統分析,四個小系統:文化系統、經濟系統、社會系統、政治系統,每個系統本身又可以分為幾個層次,所有這些小系統都是動態的。我的歷史理念關鍵在動態,歷史永遠在變。人間不變的事情就是變。」因此,許倬雲將自己的歷史研究比喻成「做時間線上的切面」,「一段切面在這裡,下一段切面在這裡,上一個切面分分合合的圖像,和下個切面分分合合的圖像對比,你就曉得變化發生在哪裡。」
1999年,許倬雲在匹茲堡大學退休。此後,他便開始全力寫大眾史學。「我覺得既然我們老百姓要問老百姓生活上的問題,我們學歷史的就應該有交代。」這便是他寫《萬古江河》的初衷:從文化的角度講「中國」的形成,也是近年來在中國出版的一系列「說中國」、「說歷史」圖書的初衷——為老百姓寫史。
許倬雲說:中國大學課程設計是從西方學來,分科系教學。中國過去的「太學」,並不分科目,而是着重整體的人文修養。今天的大學訓練是分科專業,所以大學裡學到的歷史都是分科專業;史學專業是學做史學研究工作的基礎知識和研究方法。於是,歷史論文是給歷史學家閱讀,不是給一般人看的。
我不贊成這一方式的教學觀念。我認為,歷史是人文學科里,與人最有關聯的部分:文學、藝術和音樂,激發促進內心的感受,而歷史是認識自己,加強對自我的認知。人,必須知道過去,才能知道今天,才能知道未來。所以,史學應該為一般人提供「知道自己」的基礎知識。
這麼多年來,尤其是退休以後,我沒有專業學科的職業壓力,才能努力用心寫大眾史學。在沒有退休之前,我也曾經做過面對大眾的工作,為報刊撰寫社論。台灣「改革開放」那段時期,我曾經努力投入新聞界的工作,也就是希望將自己掌握的專業知識,提供一般人,了解社會大勢。
「中國」是一個幾千年演變的共同體
「中國」這兩個字,不是一個國家,不是個政治體,不是今天所謂主權國家可以界定的,也不是個文化系統。它是文化、政治、經濟、社會在一個寬大地域裡邊,由無數不同來源的人共同生活組成的一個幾千年演變而成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就是,大家生命拴在一塊兒了,命運拴在一塊兒了,前途也拴在一塊兒了。
能夠構成這麼大的團體,不是「主權」兩個字可以說,也不是「血統」兩個字可以說,所以我拿四五種不同的因素,編織成一個互動的、交相拉扯的一個網絡系統,這個網絡系統不是一時的,而是幾千年上萬年演變下來的。這個系統能夠到今天,還相當具體,因為它有個核心,這核心是多少年來錘鍊、混合、融合起來的東西。
中國文化,由中國的中原,彙集眾流,走向東亞,走向亞洲,最後就匯成大海,走向世界的大海。天下,全世界人類的大海,一直是中國人嚮往的目標。孔子所說的安人、安百姓:是這個共同體的最後的目標,不是指國界之內,而是走向全世界。
西周的時候形成的「天下」觀念,表示文明是全世界共有的,沒有國界的。所以,這個文化傳統,中國人認同的文化體本身,應是符合大同世界的理想境界。一個大同之世的境界,雖然難以實現,卻永遠是一個值得嚮往的目標:尤其全球化的今天,應當是切合有用的理念。
中國哲學精神:不垮不張狂
那麼,裡邊有大家經濟上的互通有無,有觀念上學到了不同的族群之間互相容忍、互相協調,在文化上,長期地孕育出一套觀念,這套觀念就是中國的人本的哲學系統,不是靠上帝,也不是靠各種神奇力量,也不是靠科學的理性,靠着人本身的天性,天性裡邊人跟人該如何相處。人是合群的動物,我們中國人的一套文化系統,就是怎麼樣人跟人相處,這中間有積極的方面,是儒家。很平淡的、淡泊的,不是消極而是淡泊的、內斂的方向,是道家。一向外一向內,一積極一退讓,一剛一柔,這樣地配合起來,我們進退自如的一套人生的觀念。
這一套(觀念)使得中國可以在最困難的時候,忍下去,還不垮,最得意的時候不要張狂。
整體講起來呢,這個共同體,在世界上以前有沒有見過呢?也有過類似的。羅馬共同體,相當類似,可是不一樣,它是有相當排他性的,他羅馬人比別人高一等。英國人在日不落帝國的時代,世界各處都有他的殖民地,裡邊有不同的等級,有不同的自治領,有不同的殖民地的地位,它也相當地容忍,可它還是有不同,英格蘭人是英倫三島的主人。基督教是一個大家都知道的、向上帝看的宗教,這個是排他的,其他宗教在他的系統裡邊沒有如基督教一樣的位置,是神的宗教,不是人的理念,所以這個英國的系統跟中國的系統也不一樣。
將來的世界是全球化的世界,中國在東亞、在亞洲-太平洋地區,幾千年來是大國,已經有了經驗,怎麼樣和其他的國家、其他的族群、其他的單位以不同的關係互相相處、活下去。
民間看不見的自治
所以中國大圈兒裡頭,我們看見有不去征討、不去做戰爭以戰爭壓服的國家,明看着示威、太祖所謂有「不征爭之國」,也有以貢讓共讓、和以封貢共作為關係的內圈的國家,也有國內的土吐司等半自治單位,也有蒙藏這種高度自治單位,這個都是將來世界,全球化的大組織之內恐怕也在所難免會碰見的,一定要不同層次,不同的互相關係糾葛成一個互相、住在一塊兒的,住在同一個地球上的大的共同體。這個是我寫這本書的主要的原因。就是讓我們面臨中國又重新回到地區性領導者的地位,而在這個世界大系統之內,中國要扮演一個比前面更重要、更廣闊的角色。
那麼,我們要在國內,中國要長期維持這個地步(地位),有兩個因素相當重要。第一,中央並不集權,各省各縣一直到農村,每一級都有相當大的自主權,當年一個縣政府,除了縣太爺、兩個秘書,大概十來個工作人員,靠的什麼?
民間,看不見的自治。這看不見的自治哪來的呢?有一群受過教育的地方精英,他們不一定很有錢,不一定是官宦人家子弟,但因為他們品行不錯、對人好,他們變成地方性的領袖,不是今天的土豪,也不是過去的惡霸,就是一個地方上的大家尊敬的所謂士紳,士紳並不一定有官位。
這個我(許倬雲)記得在我年輕的時候,在我們家鄉,這批士紳基本上管了所有的地方社會福利,所有的救苦濟貧、養老扶幼,孤兒院、寡婦堂、無家可歸人的收容所,都是這些人在經營。他們沒錢,他們以他們的信用,結合在一起,向商店、去告訴他們,你們能不能出這個錢,量力為之,長期建立信用,工商業都願意出錢。這些人本身不拿薪水,但這些人能夠說到一句話,相當可貴的。
我(許倬雲)的祖父,在太平軍之後,太平軍大亂,他回憶過去,從清朝入關,在江南大殺一頓,到太平軍,又是兩軍相殺,這中間二百多年,我們無錫從來沒見過兵,兵的影一點兒都沒見過,鄉下也沒見過兵。他講,二百年來,人不知兵。十四州縣,都如此這般。家給籍戶足族,這個境界,不容易做到,不是靠官家,靠民間自治。
所以我(許倬雲)覺得我們過去的經驗,不能說大同世界,但確實是比法律規定的一個世界要更過得舒暢,是一個良好的風俗,良好的風俗是大家從上到下,讓大家遵守一套理念,這套理念沒有沒有刑法在後面管你,沒有牢獄在後面關你,沒有教堂說教,就是靠從小帶大孩子如此教,學校念的書,看的課本裡頭都帶得進去的理念,才成全了這麼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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