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宗帥:林風眠與老舍的畫痕詩音

2022-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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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大林風眠一歲,皆出身於貧寒之家 ,但都能自強不息,並且同樣經歷過歐洲生活,視野開闊,情趣相投。在重慶時,表面看他們似是一動一靜,但卻息息相通。
老舍曾被譽為「當代文壇上最懂畫的人」。從1933年初到1963年的30年間,老舍公開發表的評畫文章和畫集序達20多篇,老舍評論或點評到的有名有姓的畫家在40人以上。更為可貴的是老舍對藝術的真誠態度,不是一味的捧場,比如老舍肯定幼年「風眠體」的同時,更期待林風眠「要再下功夫去學習中國畫」,提高「筆力」,這與林風眠從此二十多年的努力,日臻成熟也正吻合,而老舍也欣喜見證了林風眠正果的修成。
2009年,應林風眠的學生潘其鎏先生之邀,前往美國舊金山東灣小住。這是一棟幽靜的小別墅,在這裡,我們幾乎日日夜夜在談林風眠,聊林風眠的朋友圈。講得酣暢淋漓,聽得如痴似醉。
臨行分別那天,都已打理好行李,潘先生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從自己房間里拿出一批字畫,但已來不及逐一翻看細問,就在地毯鋪開,匆匆拍照一過。這段時間已觸摸過不少林風眠畫的精品、親筆的信件與一大批六七十年代的照片,而這批字畫中除了林風眠的寫生畫稿之外,最為醒目則是老舍致林風眠的信札與作為附件的贈詩書法條幅。
認認真真讀這封信與條幅,已回到國內,是將相機里的照片倒在電腦上。謝天謝地,照片極其清晰,墨跡鮮活,與目睹實物時相差無幾。
信札一通原文:
風老:
得賜畫如獲奇珍!舉家狂喜,時時出以示友好!
塞上歸來,即又大忙,身體尚好,唯血壓有時較高可(了)。
奉上字一幀,無可取處,聊表謝忱!匆匆,此致
敬禮!
老舍
十二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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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件贈詩條幅原文:
林風老惠存並乞正字
塞上紅山映碧池,茅亭望斷柳絲絲。
臨風莫問秋消息,雁不思歸花落遲。
辛丑夏遊赤峰之紅山公園得句林老因詩作畫以贈如獲奇珍書此致謝
老舍於首都
(鈐印)半日閑 舍予(朱) 老舍(白)
「辛丑」,是1961年。當時正是社會政治運動間隙,寬鬆之時。參照林風眠年譜,1960年,林風眠參加了第三次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1961年,頻頻發表作品,參加畫展。同年10月,《人民畫報》還刊登了畫作《秋騖》,米穀在權威雜誌《美術》撰文《我愛林風眠的畫》,贊聲一片,林風眠藝術之花猶如重生綻放。
關於「夏遊赤峰之紅山公園得句林老因詩作畫以贈」,上海檔案館研究員陳正卿的《華君武力促林風眠謝稚柳內蒙行》中有如是記錄:「1961年8月,上海林風眠謝稚柳接通知,晉京參加由葉聖陶、老舍、梁思誠、曹禺等文化界老朋友參加全國文聯赴內蒙參觀團,以便體驗、考察生活。參觀團歷時一個月,行程幾千里。穿越呼倫貝爾草原,跨過摩爾根河,行走在牙克什小道,又東下大興安嶺林海,遊覽了札蘭屯。在憑弔了昭君墓後,又泛舟莫里郎湖,塞上風光一覽無餘。由於烏蘭夫特意關照,讓他們還大快朵頤。參觀團由文化部副部長徐平羽任團長。為此安排,華君武曾親筆致函上海美協沈柔堅、蔡振華,其中提及:我與徐平羽同志商量,擬請林風眠、謝稚柳二人去,一切費用均由此團負責(糧票自給)。林在幾年來有些冷落,尤希望你們能說動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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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左四)與老舍(左三)等合影

此行記錄最為詳盡確切的還是葉聖陶的日記(《日記三抄》花城出版,一九八二年,廣州)。7月29日早晨,北京啟程,包定一節軟卧車廂,沿途官員迎送,設宴款待。六十年代初困難時期,如此待遇,如此口福,可謂至高無上。其中有兩個時間節點,一是8月13日,徐平羽回京,訪問團團長由葉聖陶代任; 二是訪問團9月2日回京休息三日,5日再西行,為時約兩星期。「詢同游者,均欲往觀西部,惟林風眠、謝稚柳二位前已去過,即將回上海矣。」所以林風眠沒有參加第二個行程(訪問團9月23日才全程結束)。
葉聖陶日記中多處提到林風眠與老舍,其中有兩日的活動特別富有戲劇性,更可紀念的還保留有照片可以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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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與老舍參觀哲盟展覽館。

8月20日,參觀哲盟展覽館,館中人囑留字畫為紀念。林風眠畫了一隻雄雞,老舍為題十字於其上。(葉聖陶《日記三抄》145頁)不知是哪位攝影師抓住了這個開筆之前的瞬間:林風眠胸有成竹,興緻勃勃,而老舍深情注視,欣賞有加。
8月31日,林風眠應昭烏達盟羅進副盟長之囑,現場繪紅山之景,同行的謝稚柳寫生盆栽吊鐘。
老舍吟有七絕一首:塞上紅山映碧池,茅亭望斷柳絲絲。臨風莫問秋消息,雁不思歸花落遲。據說這首詩成還有花絮,筆者已看到兩個版本,即第四句原為「雁不南飛花冷時」,改為「花落遲」,果真是妙筆生花,塞上繁花似錦,撲面而來。
葉聖陶也是出口成章,並風趣附記:老舍率成七絕一首,余無可寫,即為記事詩一首,湊以梁思成吃茶:林老揮毫寫山貌,謝公妙繪吊鐘花。舍予詩就不思索,梁老憑欄閑吃茶。
當日,中央文化考察團還與當地文藝工作者在昭烏達賓館前合影,林風眠(左四)與老舍(左三)並肩而坐,都露出暢懷的笑容。初秋時節,塞北江南,不但留下了文人墨客的足跡,也給內蒙古饋贈了一份珍貴的文化遺產。
林風眠這次北國之行,老友重逢,結伴而游,「因詩作畫」,唱和甚歡。老舍激賞不已,「風老」的欣慰,盡在不言之中。可是好景不長,不到五年,1966年8月24日,老舍沉湖自盡,林風眠的膽戰心驚,是可想而知,何止「冷落」。僅過周余,1966年9月2日,林風眠被抄家,再過兩年,1968年8月15日,林風眠也鋃鐺入獄,詩情畫意灰飛煙滅。
老舍曾被譽為「當代文壇上最懂畫的人」,並且收藏甚豐。老舍如此讚賞林風眠這幅畫,激起了筆者追尋這幅畫的強烈願望,曾想聯繫老舍的兒子舒乙先生,讓這段藝術佳話圓滿呈現世人。但老舍是沉湖亡命,悲慘之極,可想而知,怎能再忍心去揭這一傷疤。人都如此,畫何以堪?
時間是無情的粉碎機,也是神奇的還原鍵。
奇蹟終於還是出現了,林風眠贈老舍的畫居然安然無恙,活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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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 《秋景》

「人民的藝術家」老舍胡挈青藏畫展,2015年2月2日-3月15日在中國美術館舉行,其中有一幅林風眠的《秋景》(67×66.5cm,紙本水墨設色。題識:老舍先生正畫。弟林風眠。一九六一年冬,滬。鈐印:林風眠印)。這幅畫的特殊性是林風眠罕見的實景入畫。若遮蓋突兀的高山,宛如在西湖深處,可畫的確是赤峰紅山公園,不但老舍詩中的「茅亭」「柳絲絲」一一再現,而且更為絕妙的是林風眠沒忘了「花落遲」,幾抹粉色在屋前隱約可見。林風眠的畫,過目的也算不少,無論是各類公開畫展,或是機構私人秘藏,都會時刻關注,但這幅《秋景》,不僅圓了數年來苦苦追尋的夢,更引發了筆者對背後故事的探幽發微。
時間追溯至抗戰時期的重慶。 1938年8月14日,老舍離開武漢逆水抵達重慶。1939年,老舍還參加了全國慰勞總團北路慰勞團訪問了延安。在一次招待會上,毛澤東還與其對杯。老舍說,我可不敢,主席身後有幾萬萬,主席笑了。(張桂興編撰《老舍年譜》,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12月,298頁)這時的老舍不但已是著名的文學家,並且頻頻參與社會活動,已經邁開了左翼文藝戰士的步伐。林風眠比老舍遲到重慶,從校長的任上卸職不久,與老舍同框的是1940年4月24日由國民黨中央社會部與國民黨中央各機關組織的文藝獎助金管理委員會召開第一次會議 ,決定將文藝界委員名額增加為11至15人,老舍與張道藩、郭沫若、程滄波、王芸生、林風眠、王平陵、華林、胡風、姚蓬子、李抱忱等11人被聘為委員。(《文藝獎助金管理會成立》,載本月25日重慶《新華日報》)
根據舒乙的回憶所述,這也可能是林風眠與老舍的初識,但從此也成了朋友。老舍最早收藏的林風眠畫是一幅《川江圖》。畫僅斗方,沒有題詩,未寫上款,沒蓋印章,只簽「林風眠」三字,但老舍卻非常喜歡,將其與沈尹默贈送的行書詩作裱成一個立軸,上畫下字。沈尹默詩云:「小別能為一日留,眼前人物總悠悠。莫言飲啄尋常事,淺意深情不自由」。林風眠的畫意韻無窮,與齊白石的《蝦蠏圖》、徐悲鴻的《水牛飲水圖》一起成了老舍斗室「蓬蓽生輝」的三顆耀眼的明星。
正如老舍自己曾表示,「很喜歡看畫」,「特別喜愛圖畫」,「在窮苦中,偶爾能看到幾幅好畫,精神為之一振,比吃了一盤白斬雞更有滋味!」
為何林風眠的斗方小畫會令老舍珍如拱璧呢?畫的是嘉陵江,身臨其境,固然親切,但就老舍的鑒賞水平,遠不至此。按舒乙的解讀:老舍認為林風眠的畫如新生的嬰兒,而且還是個混血兒,是曙光,是方向。對林風眠的畫看得這麼深,這麼透,難怪藝術評論家薛永年說老舍是通才: 「他既是一位大作家、大文人,又是一位大學者,在文學界,他最懂畫」。
重慶時期,林風眠與老舍的詩畫唱和一直沒有間斷。老舍向以幽默著稱文壇,尤喜集當時藝術家名字入詩。1941年4月,寫成條幅贈與太虛法師,詩曰:
大雨冼星海,長虹萬籟天,冰瑩成舍我,碧野林風眠。
詩後附有說明:「三十年四月,集當代藝術家筆名成小詩。大雨詩人孫大雨;冼君音樂家;長虹、冰瑩、成舍我、碧野,均寫家;萬籟天劇導家;林風眠畫家。寫奉太虛法師教正。」
足見林風眠藝術在老舍心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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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贈老舍的第一幅畫《泊舟》

林風眠也不違知音的心香一瓣,讓人們見到了或許是林風眠贈老舍的落雙款的第一幅畫《泊舟》:舍予先生正畫 。弟林風眠 。渝,卅年。此畫作於1941年,40×56cm。《泊舟》比《川江圖》尺幅大多了,更加深沉。在抗戰最為艱難的歲月,舟橫江岸待發,雙鷹盤旋在天,正值黑夜與黎明交錯之際。
老舍大林風眠一歲,皆出身於貧寒之家 ,但都能自強不息,並且同樣經歷過歐洲生活,視野開闊,情趣相投。在重慶時,表面看他們似是一動一靜,但卻息息相通。林風眠就是在大佛段陋室之中,也還時時以老舍一碟青菜過飯,吃完後將菜汁用開水一衝當湯喝,只抽兩角一包的神童牌香煙的簡樸作風激勵自己。
除了私誼之外,我們同樣能夠看到他們同台參與抗日活動的公義身影: 1942年12月27日晚7時,陪都文化界12月份國民月會在都郵街廣東大酒家舉行,由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與中華全國美術界抗敵協會聯合主辦,請老舍與林風眠講演,題為《抗戰後之文學與美術》。(《市聞一束》,載本月28日重慶《新華日報》)
據不完全統計, 從1933年初到1963年的30年間,老舍公開發表的評畫文章和畫集序就達20多篇,老舍評論或點評到的有名有姓的畫家在40人以上,除了林風眠外,還有齊白石、傅抱石、李可染、豐子愷等大家。更為可貴的是老舍對藝術的真誠態度,不是一味的捧場,比如老舍肯定幼年「風眠體」的同時,更期待林風眠「要再下功夫去學習中國畫」,提高「筆力」,這與林風眠從此二十多年的努力,日臻成熟也正吻合,而老舍也欣喜見證了林風眠正果的修成。
根據老舍夫人胡絜青的《自述》與兒子舒乙的回憶,丹柿小院的「老舍畫牆」上,老舍最愛掛的是齊白石、傅抱石、黃賓虹和林風眠的作品。全家形成了共識:林風眠是擁有開山鼻祖地位的一代宗師,在中國現代美術史上是一位站在轉折點上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畫家。全家兩代人最為欣賞的是林風眠的創造性與突破性,一個嶄新的林風眠!所以信中「如獲奇珍」與「舉家狂喜」絕非客套,而是完全出乎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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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贈老舍畫作《秋鶩》

現在舒乙也已逝世,一時無從考證一些細節,不知是有感於老舍熱情澎湃的信與贈詩,還是懷念幾十年的深情厚誼,數周之內,林風眠再贈老舍一畫,而且是代表作《秋鶩》。老舍當然領悟老友的拳拳之心,在新年的第一天就揮毫寫下:「一九六二年元旦 雁橫南浦 林風老贈畫 老舍題」。「雁橫南浦」,取自北宋詞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張耒《風流子》:芳草有情,夕陽無語,雁橫南浦,人倚西樓。
畫中蘆葦蕭瑟,亂雲飛渡,秋鶩逆旅,是思念,是迷茫,還是求索?
2022年7月 壬寅大暑

文章只屬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文章原刊於《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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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家胡志偉與筆者稔熟。他與林風眠接觸不算多,但作為居港「老上海」,知道林老不少軼事。這裡引述一二,以饗讀者。

    林文映  2020-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