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映:香港「上海幫」和林風眠
林風眠雖是廣東梅州人,但十九歲赴歐洲勤工儉學,就再也沒有踏足故鄉。活了九二個春秋,其中大約半個世紀在上海、杭州度過,所以香港的上海籍人士也把林風眠視為「阿拉老鄉」。值得一提的是,香港人習慣把「蘇浙滬」都稱為上海人。
香港能夠成為國際大都會的因素有不少,其中一個成因,是1949年前後,大量的上海資本及人才湧入香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香港還是窮鄉僻壤,新界更是以客家話為主要語言。當年號稱「東方巴黎」的上海傾城大挪移,小漁村才能乘天時地利人之勢,一躍成為「東方之珠」。
史家論滬上對香港的影響,津津樂道的多是巨商富賈如包玉剛、邵逸夫,還有董建華、唐英年、范徐麗泰的父輩們。其實海派文化對香港作為文明社會的生成和滋潤,完全不亞於財經領域。香港的影視作品,時常可見舊上海的風華綺麗在香港揮之不去,王家衛導演的《花樣年華》可窺見一斑。
「海派」的興起一般被認為與清末民初的「海上畫派」有關,其中又以董其昌為代表的松江畫派,隨著十里洋場的繁榮,賣畫為生者越來越多,畫作的供求關係和市場化漸成時尚。但在傳統衛道士眼中,開風氣之先的海派是離經叛道,左宗棠甚至斥之為「江浙無賴文人之末路」。
五四之後興起的新文化運動,被稱為中國的「文藝復興」。早期的中堅如胡適、魯迅、錢玄同、劉半農雖在北京成氣候,但其文化能量莫不起源於上海。京滬兩地在新文化運動的頭十年大致平分秋色。1926年張作霖實行文化高壓,才子佳人紛紛南下,北京文化界陷入凋零,上海成為新文化運動的的大本營。到了五十年代,才華橫溢的張愛玲、金庸、倪匡等文人再從上海「雁南飛」,為香江文化書寫各自的精彩。
林風眠從上海來到香港,已是七十年代後期了。新來乍到香港,生活上,他在梅州客家同鄉的圈子,但藝術上,打交道的主要還是「阿拉上海人」。他的義女馮葉、已定居香港的學生金東方、才女蔣芸,原籍盡皆「蘇浙滬」。
作家胡志偉(注:同名者眾)與筆者稔熟。他與林老接觸不算多,但作為居港「老上海」,知道林老不少軼事。這裡引述一二,以饗讀者。
早年有個紅遍大陸的女明星王丹鳳,其丈夫柳和清是「林風眠迷」。柳和清是上世紀上海灘最風光的時候,國泰戲院老闆的少爺。他寫過一篇《與林風眠交往的日子裏》,文中談到在 1964年,毛澤東發出指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報刊批判林風眠畫作「充斥封資修的思想感情」,令林風眠惶惶不安。
正當大陸漸次淪入政治運動煉獄之際,香港中藝公司主辦「上海名家畫展」,其中有林風眠畫作。香港一地產商買了林的一幅,發現沒有落款,就託上海市僑辦請林落款。「外宣無小事」,能獲海外被統戰人士欣賞,林也就暫時沒有被揪住不放,而且也陸續有人託柳和清求林風眠墨寶。
收藏了一百多幅林風眠作品的柳和清,那時候支付林風眠的畫價是三百元一幅。在今天看來是「白菜價」,但按當時的政治環境,有人敢要「黑畫家」的作品已屬「膽大包天」,遑論價錢了。柳和清後來專門出版了一本《柳和清藏林風眠作品集》。遺憾的是,筆者那年擬邀約訪談,柳和清及夫人王丹鳳相繼辭世。
林風眠的畫現在是天價。但這位大師命途坎坷,他的畫作亦如其命運坎坷。舉一例,他從杭州辭職在上海的日子,並不好過,一度以賣畫為生。當時法租界每周都舉辦藝術聚會,他就把畫賣給這些法國人。十來塊一幅,買一幅有簽名的,附贈一幅沒簽名的。再舉一例,抗戰勝利後,林風眠回到杭州,推開家門看到的第一幕便是他所作未及帶走的油畫,被日本軍披在馬匹上做擋雨布。
胡老師雖已逾古稀之年,但記憶力驚人,說起與林風眠的一次餐敘,「那是在尖沙咀金馬倫道,一家叫大上海的酒樓。每次飯局來的人有所不同,但都是一個圈子,卜少夫、劉紹唐、范子女、陳志輝、畢卓榮、馮漢柱、張寒松、張瀚書,等等」。
飯局當然不重要,但大致上能夠看得出林風眠在香港的社交圈子構成。林老抵香港之後深居簡出,除了往來最多的客家鄉親,就是胡志偉這類廣義上的上海幫「蘇浙滬」,尤其是大陸政權易手前後從滬上輾轉來到香港的文化人,還有就台灣駐香港的各機構人員。
胡志偉這位老先生真是一個熱心人,說會幫忙聯絡幾個定居在香港的「老上海」,對研究林風眠很有幫助,包括當年星島日報文藝副刊的主編何錦玲、林風眠學生金東方的女兒,還有徐悲鴻的兒子徐小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