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卓睿：阿曼是中東的「瑞士」嗎？

近日多家媒體紛紛報道關於阿聯酋退出由美國組成的海軍聯盟以及一個疑似在中國協調下，由波斯灣國家主導建立的新海上聯合部隊將會誕生。另一方面，美國和伊朗也秘密接觸。在這氣氛下，坊間如之前一貫態度，把焦點放在沙特、阿聯酋、伊朗、美國和中國，而非掌控霍爾木茲海峽和在地緣政治上扮演超級中間人角色的阿曼。

阿曼是波斯灣的軍事強國，也是新興市場經濟體之一，在過去五十年也致力推動工業和非石油氣產業的發展。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顯示，阿曼的軍費開支佔國內生產總值的百分之七左右，在海灣地區國家的排行榜穩坐首位。另外，阿曼也是區內最成功的斡旋者，在沙伊兩國恢復邦交和伊朗核問題上扮演關鍵角色。加之阿曼在許多地緣政治衝突上保持距離，又或積極參與斡旋工作，因而獲許多評論員和分析師喻其為中東的「瑞士」。可是，阿曼真的是中東的「瑞士」嗎？真的是中立國嗎？

事實上，阿曼沒有在任何場合或法律上確立中立國地位。至於有許多評論員所說的「在許多地緣政治衝突和議題上保持中立」這一說法也欠穩妥。舉例說，阿曼在第一次波斯灣戰爭中表態支持科威特和美國盟軍，也在美國入侵伊拉克方面支持美國，並允許美國使用阿曼境內的軍事基地。就算是俄烏戰爭和以巴衝突，阿曼也低調地表達支持烏克蘭的立場。所以，所謂阿曼是「中立國」的說法是完全不成立。不過，阿曼在軍事上確實有瑞士的影子。

既然阿曼不是「中東的瑞士」，那麼又如何形容這個國家？又如何解讀阿曼的外交政策和戰略思想？ 又或者是說有甚麼關鍵因素影響阿曼制定其外交政策？筆者認為阿曼反而像是中東的「刺蝟」，而且在制定外交策略和戰略是看重兩個主要因素：「戰略追求」和「生存與延續」。

戰略追求：成為地區的政治領袖

由1970開始，阿曼在前蘇丹卡布斯（Sultan Qaboos bin Said）領導下，捨棄了過往所奉行的孤立政策，走積極主動和獨立的外交路線，積極參與地緣政治事務。卡布斯認為阿曼在波斯灣乃至中東及伊斯蘭世界可以扮演着領袖的角色。再加上阿曼本身是處於戰略要地和擁有獨特的伊巴德文化，因而不能浪費已有優勢和繼續奉行孤立政策，反而要好好運用自身已有的石油資源和優勢來推動阿曼成為地區領袖。除此之外，卡布斯認為阿曼不能好像沙特那般崛起，反而是要靜靜地崛起，並積極透過調解、結盟和經貿合作來擴大阿曼在波斯灣乃至中東及北非地區的影響力，最終成為地區霸權。值得關注的是阿曼在調解地區紛爭上是扮演關鍵和領導角色，在伊朗核問題、也門內戰等領域上多次成功促成對立雙方在阿曼領導下談判。

這一思想和作風並沒有在隨着蘇丹卡布斯逝世而消失，也沒有因而迎來大轉變。接任阿曼蘇丹寶座的蘇丹海賽姆（Sultan Haitham bin Tariq）在上任後多番強調阿曼不會在外交策略和整體戰略上作出轉變和大調整，藉此穩定民心，也盡量釋除外間對他領導下的外交和戰略立場的疑慮。當然，新蘇丹在如何與鄰國如沙特阿拉伯和阿聯酋的相處方面作出一些戰略調整，加強政治聯繫，改善與這兩國的緊張關係。可是，這並不代表阿曼降低了對這兩鄰國的戒備和猜忌，也不代表着阿曼打算放棄自己的戰略追求。

生存與延續：

阿曼所身處的環境是十分複雜，但可以說是群狼環伺，鄰近國家都等待機會來想瓜分或控制阿曼。因此，阿曼是感到非常不安，並一直尋求不同方法來加強自身的安全感，盡量不站邊或冷眼旁觀地區內不同國家和組織互相傷害，繼而乘機撈取政治利益。無論如何，這不安的情緒源於對自身能否捍衛皇權和宗教的生存，並順利地在這惡劣環境下得以發展和延續下去。

阿曼的領導層十分關注統治阿曼數百年的塞爾德王朝和國教伊斯蘭教伊巴德派（Ibadi Islam; إباضية‎）的生存與延續性。與其他中東或伊斯蘭國家不同，阿曼是唯一一個國家是以伊斯蘭教的伊巴德派立國。伊巴德派是伊斯蘭教內的第三大教派，僅次於遜尼派和什葉派。近年來，阿曼的宗教社群出現一些轉變，信奉遜尼派的國民有所增加，在比例上與伊巴德派大約相同，甚至在2020的人口普查當中所佔比例已經超愈伊巴德派，為信奉伊巴德派的皇室及政治精英、伊巴德教派宗教師及長期關注教派發展的團體敲響警號。對國家和皇室而言，他們憂慮伊巴德派在接下來數年甚至五十年後會逐漸式微，在人口比例上被信奉遜尼派的國民大幅超愈，進而影響他們在政治和國家事務的發言權及主導地位，隨時會像巴林和沙特東部的什葉派信徒般衝擊政權的合法性、正統性、純潔和延續，威脅塞爾德王朝和伊巴德派的生存及可持續發展，更會影響國家的統一和穩定。

最讓他們不安的是鄰國沙特和阿聯酋的威脅和影響力。沙特和阿聯酋分別在阿曼境內的遜尼派穆斯林社群中，擁有巨大的影響力和緊密的宗教聯繫。阿曼多次聲稱阿聯酋和沙特多番借助這些遜尼派社群挑戰阿曼的國家主權和獨立的活動，包括在阿曼境內建立間諜網絡和鼓吹極端主義思想。阿曼當局擔心一旦這些遜尼派國民舉行示威或發動叛亂，沙特和阿聯酋兩國定必會在背後默默支持，並隨時會像在上世紀中葉的阿曼內戰和綠山戰爭（Jebel Akhdar War）那般支持叛變一方，試圖推翻塞爾德王朝，消滅伊巴德派和一切由伊巴德派衍生出來的文化及思想。值得一提的是，阿曼也對中國抱有懷疑的態度，因為中國在毛澤東時期也支持過阿曼內戰的叛亂組織，目的是推翻阿曼皇室，從而在阿曼境內和波斯灣地區建立一個共產國家。這些縱使成為過去而中國-阿曼的關係在近年也得以持續發展，但阿曼皇室和精英階層仍對中國抱着猜忌心態，也對北京在國際及地緣政治舞台上的舉動充滿戒心。當北京與利雅德和德克蘭愈走愈近時，阿曼反而顯得不安，擔心這些合作會尤其助長沙特的野心，對阿曼和伊巴德派的生存、可持續性和發展所構成莫大威脅。

另一方面，阿曼對自身戰略環境的轉變和國土完整性是感到十分憂慮。在其領土之西，阿曼擔憂持續多年的也門內戰最終波及其佐法爾（Dhofar）地區和西部邊境地帶，影響國內政治穩定和經濟發展。也門內戰已為阿曼構成莫大壓力，特別是難民和經濟發展方面。阿曼擔心如果戰爭持續下去或戰線再度擴大，不但會為阿曼帶來更沉重的壓力，加劇其難民危機，也可能鼓動佐法爾地區內或其他地區的異議人士和部落走上叛變之路，從事推翻賽爾德政權和分裂國土的活動，讓沙特和阿聯酋有機可乘，干預阿曼內政甚至扶植遜尼派社群成為國家的新主人翁，最終威脅伊巴德派和皇室的生存與延續。

在其領土之北，阿曼對日益強大的阿聯酋和傳統大國沙特阿拉伯的野心和戰略變化充滿憂慮。阿曼和這兩個鄰國的政治關係向來是非常不穩，過去十多年也是來得十分緊張。這些都是因為阿曼和這兩國都有領土主權爭議，在地區經濟、軍事和政治融合的想法也是南轅北轍。

阿曼和阿聯酋的政治關係因穆桑代姆半島、間諜問題、阿聯酋當局射殺阿曼國民、也門內戰、卡塔爾危機等變得更差。近年來，阿聯酋多番嘗試挑戰阿曼在離岸領土例如掌控霍爾木茲海峽出海口的穆桑代姆半島(Musandam Peninsula; شبه جزيرة مسندم)和馬德哈飛地 （Madha مَدْحَاء ）的主權。這固然讓阿曼對穆桑代姆半島和馬德哈飛地的安全、防衛能力和反擊作戰能力感到憂慮。加上伊朗在穆桑代姆半島外海和霍爾木茲海峽日益頻繁的海上活動，阿曼是感到無比憂慮， 也嘗試與美國、土耳其、英國等展開軍事合作，甚至尋求這些國家的支持和安全保障。

至於沙特方面，阿曼與沙特的關係也隨着上述事件和早前在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Gulf Cooperation Council）的紛爭，特別是阿曼否決支持沙特提倡的經濟和貨幣融合主張（主因是阿曼擔憂更進一步的融合會削弱阿曼的獨立和主權，並讓沙特等國有另一途徑干預阿曼內政），而變得緊張。再加上在布賴米地區（Al Buraimiٱلْبُرَيْمِي）的主權爭議、教派的不同和之前發生的卡塔爾危機，阿曼對自身安全和保衛能力感到十分憂慮。

隨着具有個人野心和有宏大目標的皇室成員逐漸主導這兩國的政治和軍事系統，阿曼是非常擔心這些領袖會可能採取比其父輩或祖輩更具侵略性的戰略，積極干預其內政事務，從而對阿曼的主權和獨立構成更嚴重的挑戰。對於沙特和伊朗恢復關係，阿曼雖然在這裡面扮演關鍵角色，協助兩國修補已十分緊張的關係，但阿曼也對地區內兩大強權可能的合作充滿戒心和憂慮，尤其是關注兩國會否在宗教議題上合作，共同打壓屬於伊巴德派的阿曼及其獨特的教派。至於中國在中東的活動日益頻繁與美國在地區影響力逐漸下降，阿曼也以行動來表達自己的憂慮。

就此，阿曼為其戰略和外交政策作出一些調整。 當中，阿曼一方面與多個大國和新興軍事強國如土耳其、英國和法國等建立緊密合作關係，甚至是發展成盟友關係。此外，阿曼也保持與伊朗和卡塔爾的政治合作關係，也盡量與沙特和阿聯酋繼續在經貿領域上展開合作。另一方面，阿曼加強發展軍備，強化軍隊的作戰能力，並於海軍體制內設立無人機作戰隊。新蘇丹上任後，對外就維持與卡布斯時代的積極主動和獨立的外交方略，對內就加強和整頓軍力，擺出一副「敵一犯我，我必全剿」的態度，並表示有意大舉購買土耳其的國防產品和強化區內和區外與盟友及夥伴的合作關係。

阿曼不論是在斡旋美國和伊朗的緊張關係，還是如傳聞所述那邊有意參與建設波斯灣的海上聯合部隊，都是希望能夠藉此紓緩自身對戰略環境變化所產生的壓力和憂慮，也盼望能緩和區內緊張局勢，並切合自身的戰略追求的需要。對於那則傳聞而言，這個聯合海上部隊能否成立是個未知之數。筆者認為阿曼就算是參與這個部隊的建設，也不會全力參與這組織的活動和運作，特別是與成員國如沙特和阿聯酋的政治互信和關係跌至冰點。況且，阿曼一直以來扮演着美國在地區的代表和中間人的角色，也協助美國等西方國家與伊朗秘密談判和非直接對話。故此，阿曼是否參與或願意促成一個沒有美國領導或支持的倡議是另一個值得探討的課題。但綜合上述所言，阿曼表現像刺蝟那般，很喜歡安靜和怕「光」，當有其他國家或組織有意發起攻擊或進行損害其利益、生存和延續的活動時，便展示自己隱藏的戰鬥力和武器，讓敵人知難而退。所以，阿曼這個國家在國際政治方面值得大家關注！

文章只屬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