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映:日久他鄉變故鄉
最近看了一篇文章題為「日久他鄉是故鄉」,講的是河婆客黃少華的故事。作者是筆者的一位台灣好朋友黃宣衛教授,台灣中央研究院民族學所的研究員。
宣衛兄屬於「學院派」,平素寫的是學術文章,難得以文學的筆觸,講了一個令人感慨唏噓的故事,道盡了早期的客家人離鄉別井的辛酸。1947年,少華隨父親離開揭揚縣河婆鎮馬頭鄉下角村。河婆是舊時的一個地名,香港人知之甚少,位於梅州與潮汕交界。也因此,揭陽、揭西兩縣的住民,既能講客家話也講潮語,形成奇異的文化現象。
黃宣衛教授與河婆客家鄉親黃少華先生
離開家鄉是無奈的,因為發生大旱災之後又遭逢國共戰亂,少華父親三兄弟,三叔在耕田時被抓去當兵,大伯也遠走馬來西亞。父親本想外出謀生,苦無盤纏,只好到深山裡偷種鴉片。事情敗露被政府捉拿,只好走為上策。但旅費不以讓全家同行,便由父親帶著年僅五歲的少華先到台灣,再謀日後家人團聚。
筆者與黃宣衛教授夫婦參觀香港客家村
上世紀上半葉,中國大陸處於「半封建半殖民地」時期,列強環伺,狼煙四起,國共對撼,少華三叔在田間勞作突然消失,在今天聽來如同天方夜譚,但在舊時候的客家山地卻是尋常一幕,謂之「抓壯丁」,先是五花大綁,馴服之後套上軍服,也不知跟隨的是官是匪,總之聽天由命吧。少華的大伯下南洋做了「海漂」,絕非如今的「港漂」、「北漂」青少年那麼瀟灑。那時候是用命來拚的,小小汽船甚至舢舨在海上漂逾數月,途中病故「海葬」不是新鮮事,抵達異域蕃邦患虐疾,客死他鄉者更不在少數。筆者在家鄉梅州見過眾多俗稱「蕃客」、「金山亞伯」的歸國華僑衣錦還鄉,但對更多的人來說,村口榕下樹依依不捨之一別,可能是永訣,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父母妻兒了。
話說少華父子倆幾經周折,終於在1948年冬從廣東汕頭搭船來到台灣基隆,先露宿車站,接著徒步到八堵,父親暫時在此挖礦維生。後來從蘇澳搭小漁船來到花蓮,父親在南濱挑石築堤,父子倆一起夜宿工寮。父親工作勞累又得了瘧疾,帶來的盤纏也用盡,曾想把少華送人,但骨瘦如柴又愛哭的少華,沒人敢要。舊時候,客家謀生艱辛,父母在萬般無奈之下送兒送女是常有的事,如今聽來難以置信,但數百年來直至上世紀中葉,卻是鐵一般的事實。那些歲月充滿生離死別的故事,不堪回首。
黃宣衛教授夫婦與學生到訪香港客家文化研究會
父親後來轉往太魯閣、銅門做修路臨時工,住在溪邊的工寮,六歲的少華已學會撿柴燒水煮飯洗衣。 父親一生顛沛賣苦力,不久又轉往豐田山頂挖石棉礦,下山在溪口墾荒,在碾米廠扛穀包,在永豐鱉溪擇地建茅屋,在那兒墾荒種地瓜、玉米。 父親還「又當爹又當媽」把少華拉扯長大。所幸孩子非常爭氣,刻苦讀書之餘,還在國安堂當藥童及書局打下手。上學期間還遇到好心的老師藍鐵民,讓少華免費住學寮,條件是早起幫師母起火煮稀飯,到市場幫師母提菜、掃地,下午放學要壓水、劈柴燒熱水。
後來父親到鳳林種菜,少華也跟著轉學到鳳林中學。父親在鳳信里河床搭草寮安居。少華每天要走三公里到校上課,晚上點煤油燈苦讀,學校的布告欄經常有少華欠繳學費的大名。
1960年,少華考上花蓮師範學校。雖然是公費,但註冊時依規定需要制服、皮鞋、綁腿、盥洗用品和鋤頭畚箕,當時的家境無法負擔,幸好有張複桂老師請上一屆的花師學長借用才有這些「裝備」。三年寒窗,畢業任教多個地方的國小、國中,最後到回花蓮縣政府教育局,在教育界服務近四十個春秋。
對家鄉的懷念縈繞心頭,加上對母親姊弟的思念,少華多次回大陸探親,然而從六歲起就到台灣,經歷滄桑,少華早已把花蓮視為故鄉。
香港的河婆客家人不多,筆者也沒聽過有旅港同鄉會或商會組織,所以相比以福建、江西,以及廣東梅州、惠州、河源的客家,幾近「隱形」。台灣的河婆客家卻很多。據相關史料顯示,1945 年到 1949 年,廣東省揭陽縣河婆鎮為數眾多的客家人,因逃避國共內戰與饑荒赴台謀生。至於途徑,河婆客與粵、閩其他地區的客家人一樣,或自行搭船渡海,或跟隨敗退的國民政府直接由原鄉登陸台灣,其中又以梅縣、蕉嶺、長汀、海豐、陸豐、揭陽客家人居多。這批來自原鄉的客家人到達台灣後帶來文化與語言的異同,也因此在客家族群中形成新來的「外省客」及明清已定居台島的「本省客」。
滄海桑田,如今「本省客」與「外省客」比鄰而居大半個世紀,第一代河婆客家逐漸凋零,第二、三代薪火相傳,但原鄉客家話「承 上啟下」,吸收台灣的閩客語言,鄉音已改。
河婆在行政上隸屬揭陽縣,1965年劃歸揭西縣。此地是陸豐、五華、普寧的交匯點。
古時只是山區的一個小村落,由於是三縣交通要衝,明朝中期開始形成鎮集。河婆「三山環抱,兩水交流」,風水甚佳。獨山、明山、巾山、橫江河、陸豐河形成的盆地,山清水秀。庇佑海內外客家部落的「三山國王」,祖廟正是座落在河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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