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映:賣豬仔與下南洋
到西貢區鯉魚門約忠哥做訪談,無意中聊到「賣豬仔」的話題。
忠哥現在鯉魚門開海鮮檔,祖上來自惠陽淡水鎮,從族譜溯源已經是 二十八世,在香港則是第五代了。夫妻倆至今還能說客家話,殊為難得。
忠哥說,還是幼童的時候,祖父留給他印象最深的一句活,就是「千祈不要移民」。筆者聽了非常驚訝。鴉片戰爭之後,香港開埠以來一直是「無掩雞籠」,萬商雲集,紅塵滾滾,港人移民到從本世紀初開始,更是家常便飯,何以有此一歎?
這個話題,揭開了一段幾乎被塵封的歷史。曾經「成行成市」的「賣豬仔」,年輕一代的香港人知之者越來越少了。香港現在給外界的印象,是各色人種聚居的「鹹淡水交匯處」,超過八萬美國人居住在香港,以美國為家的香港移民逾33萬,持多國護照的西方人和華人則不計其數。但忠哥祖父所言的「移民」則是「賣豬仔」。
1840年,鴉片戰爭打開了近代中國的大門,這也是中國人大規模漂洋過海的開始。港人熟悉的電影「黃飛鴻」、亞視劇集《大地恩情》、無線電視TVB《歡樂滿東華》介紹慈善機構東華三院時,對華人被賣到海外做豬仔的歷史都有所提及。
販運、交易豬仔的場所美其名曰「招工館」,百姓則稱為「豬仔館」。澳門在當時是遠東的交易中心,聖安多尼教堂與大三巴牌坊附近豬仔館林立,葡語叫Barracoon,譯名巴拉坑。被騙上當和自願賣身者皆有。但有一點是共通的,北方人「走西口」、「闖關東」和南粵人「下南洋」,還有客家人所說的「過番」,都是生活所迫才拋家棄子、離鄉背井。
「賣豬仔」一詞的來源,甚少有人考證。有一種說法就是長達數月甚至過半年的大海航程中,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個碗,而是一個碩大的木兜或是鐵鍋,眾人圍蹲而吃,形同餵豬。主人熬什麼端出什麼,豬仔們就吃什麼。此說法的佐證,可見諸曾經擔任欽差大臣的林則徐給道光皇帝的奏摺,「夷船慣搭窮民出洋謀生……當其在船之時,皆以木盆盛飯,呼此等搭船華民一同就食,其呼聲與內地呼豬相似,故人曰此船為賣豬仔。」
19世紀中後期至20世紀初是買賣豬仔的高峰。由於西方殖民者在全球範圍跑馬圈地需要大量廉價的勞動力,於是在中國東南沿海大肆拐騙、買賣甚至強擄華工,然後海運到馬來半島、大洋洲、北美和南美洲。歐美白人殖民的最早期,把非洲黑人當作牲口販賣。到了賣豬仔的年代,已經「文明」許多。通常出國的勞工都會簽「賣身契」。官稱的「契約華工」,通常會收到首期的預付薪酬,但往往要扣除一筆介紹費、交通費和佣金。
早期的豬仔,以廣東四邑地區的人居多。來自粵東窮鄉僻壤的客家人,後來也踏上開往「新世界」的一艘艘豬仔船。當時主要的中轉站是客家人稱為「南洋」的東南亞。有的人留下來了,有的人繼續像無根浮萍一樣飄,到了北美的美利堅、加拿大 、加勒比海沿岸的巴拿馬、蘇里南、古巴、秘魯以及印度洋深處的毛里裘斯、馬達加斯加和留尼旺……
筆者與訪談者鯉魚門忠哥
根據忠哥回憶,「阿爺是在上世紀的二十年代初賣豬仔到的南洋,一直到1956年返港」。他清晰記得,祖父回鄉的證件,還有「職業」標註:Carpenter(木匠)。 他還記得爺爺說過,「既然命都是人家的,所以只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由於祖父二十出頭離開鯉魚門,年過半百才從新加坡回到香港,所以「阿爸是祖母一人養大的」。歷經三十多個春秋,恍如隔世。他經歷的辛酸苦辣,實際上是那個時代客家人命運的縮影。客家人的原鄉,通常地少人多,雖然賣身「新馬泰」,但管吃管住還有工資拿,所以在萬般無奈之下,不失為一條生路。
筆者飛赴非洲留尼旺島查閱契約華工的名冊。
新加坡與香港如今同為世界四大金融中心之一,九成以上的人都會說中文。開國之父李光耀是客家人,祖籍廣東梅州大埔縣。當年那些下南洋的來自廣東和福建的客家豬仔們繁衍生息,時間長了,「他鄉變故鄉」。用忠哥的樸實語言表達,對故鄉是「有鄉情,冇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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